真州东园记①

【原文】

真为州，当东南之水会②，故为江淮、两浙、荆湖发运使之治所③。龙图阁直学士施君正臣、侍御史许君子春之为使也④，得监察御史里行马君仲涂为其判官⑤。三人者乐其相得之欢⑥，而因其暇日得州之监军废营以作东园⑦，而日往游焉。

【注释】

①真州：宋代州名，治所在今江苏省仪征市。

②水会：水路交通的枢纽。

③发运使：全称为江淮两浙荆湖发运使。宋代置此司，负责江南六路漕粮征调运输等事，治所在真州。通常置发运正使一至二人，副使数人，判官数人，共理漕运事宜。

④龙图阁直学士：宋代特有的学士官名，次于龙图阁学士。侍御史：官名，属御史台。

⑤监察御史里行：官名，即代理监察御史。亦属御史台。

⑥相得之欢：指相处关系融洽和睦。

⑦监军：监军使，朝廷派出监视地方军事长官的宦官。

【译文】

真州作为一个州郡，位置正处于东南水运交通的枢纽地带，因此成为江淮、两浙、荆湖发运使的治所。龙图阁直学士施正臣、侍御史许子春担任发运使的时候，恰好是监察御史里行马仲涂担任那里的判官。三个人为他们能够在一起当职而高兴，因而他们趁着空闲的日子，寻找到真州废弃的监军营地，并加以修筑成为东园，从此他们每天都去那里游赏。

【原文】

岁秋八月，子春以其职事走京师①，图其所谓东园者来以示予曰：“园之广百亩，而流水横其前，清池浸其右②，高台起其北。台，吾望以拂云之亭③；池，吾俯以澄虚之阁④；水，吾泛以画舫之舟⑤。敞其中以为清宴之堂⑥，辟其后以为射宾之圃⑦。芙蕖芰荷之的历⑧，幽兰白芷之芬芳⑨，与夫佳花美木列植而交阴⑩，此前日之苍烟白露而荆棘也⑪；高甍巨桷⑫，水光日景动摇而上下；其宽闲深靓⑬，可以答远响而生清风，此前日之颓垣断堑而荒墟也⑭；嘉时令节，州人士女啸歌而管弦⑮，此前日之晦冥风雨、鼪鼯鸟兽之嗥音也⑯。吾于是信有力焉⑰。凡图之所载，盖其一二之略也⑱。若乃升于高以望江山之远近，嬉于水而逐鱼鸟之浮沉，其物象意趣，登临之乐，览者各自得焉⑲。凡工之所不能画者，吾亦不能言也，其为我书其大概焉。”

【注释】

①以其职事走京师：因公事到京城去。京师：京城，京都。

②浸其右：浸润于东园的西边。

③吾望以拂云之亭：指拂云亭建在很高的台上。

④俯：俯视。

⑤画舫（fǎng）之舟：装饰华丽的游船。

⑥敞其中：使东园中央开阔。为清宴之堂：建造清宴堂。

⑦射宾之圃（pǔ）：宾客戏射的场地。射：指射箭的游戏。

⑧芙蕖芰（jì）荷：泛指莲花。的（dí）历：花开鲜明、艳丽的样子。

⑨白芷（zhǐ）：香草名，多生于水泽之处。

⑩列植而交阴：成排种植，树荫交互。

⑪苍烟白露而荆棘（jí）：意思是此园开辟之前，是一片荆棘榛莽，上罩青烟，下沾白露的荒凉之地。

⑫高甍（méng）：高高的房脊。巨桷（jué）：巨大的椽木。

⑬宽闲深靓（liàng）：虚敞幽深，景致秀美。靓：漂亮；好看。

⑭颓（tuí）垣（yuán）断堑（qiàn）：倾倒的墙壁和挖断的壕沟。

⑮啸歌而管弦：唱着歌儿，弹奏着乐器。

⑯鼪（shēng）鼯（wú）鸟兽之嗥（háo）音：黄鼠狼和野鸟怪兽嗥叫的声音。

⑰信有力：的确是出了大力。

⑱一二之略也：只画出了十之一二的景致，其余都省略了。

⑲览者各自得焉：游览的人会各得其乐。

【译文】

这年秋季的八月，子春因有公事来到都城，特将他们所建的东园画成图卷带给我看，并对我说：“这个东园宽有百亩，有流动的水域横亘在东园的前面，清池浸润在它的右面，高台建在它的北面。台上，我们筑起了可供登高望远的拂云亭；池塘边，我们建起了可供俯视清波的澄虚阁；清澈的流水中，我们可以乘坐装饰华丽的游船浮波逐浪去游赏。在园中开阔的地方建造了可以用来宴饮吟诗的清宴堂，在后园则开辟了一个用来习射娱宾的园圃。池塘里的荷花绚丽夺目，幽兰白芷散发着诱人的芬芳，与那些佳花秀木罗列种植成行，它们的浓荫交织在一起倍感清凉，而开辟之前这里却是苍烟白露、荆棘丛生的地方；如今这里的屋脊高耸，椽木粗大，水光日影上下摇曳相映；这里的厅堂宽敞幽静，向远山发出喊声可以听见回声悠长，而且还能带回来风的清凉，而从前这里却是颓墙破壁、深沟断堑，简直就是荒凉的废墟之地；每当遇到天气晴朗，或是逢年过节的时候，真州的文士美女便来到这里游赏，他们弹琴吹笛，尽情吟诵欢唱，而在过去的日子里，每当遇到风雨呼号、天气阴沉的时候，这里只有黄鼠狼和野鸟怪兽的悲鸣与嗥叫声。我因此才深信人力是可以改变那里的环境的。凡是这图里所画的部分，只是全部景物之中大致的十分之一二罢了。倘若你登高遥望江山的远近之处，就能看见鸥鸟戏水、追逐鱼的鸟儿随之沉浮的景象，这其中自然景物的形象意趣、登高临水的欢乐，以及观赏游览的人都会各得其乐。目前凡是画工画不出来的地方，我也就无法说明了，今日特请您为我们书写出这大概的情形吧。”

【原文】

又曰：“真，天下之冲也①。四方之宾客往来者，吾与之共乐于此，岂独私吾三人者哉②？然而池台日益以新，草木日益以茂，四方之士无日而不来，而吾三人者有时而皆去也，岂不眷眷于是哉③？不为之记，则后孰知其自吾三人者始也？”

予以谓三君子之材贤足以相济④，而又协于其职，知所后先⑤，使上下给足⑥，而东南六路之人无辛苦愁怨之声⑦，然后休其余闲，又与四方之贤士大夫共乐于此。是皆可嘉也，乃为之书。

庐陵欧阳修记⑧。

【注释】

①天下之冲：天下的水道要冲。

②私吾三人者：满足我们三个人的游乐场所。

③眷眷（juàn）：留恋，眷恋。

④三君之材贤足以相济：意为夸赞这三位君子的才干贤能足以相互取长补短，担负朝廷重任。

⑤知所后先：深深了解漕运的缓急先后。

⑥上下给足：京师和各路粮米供运都很充足。

⑦东南六路：指江东、江西、湖南、湖北、两浙、淮南六路。

⑧庐陵：欧阳修的籍贯，宋代为吉州，在今江西省吉安市。

【译文】

子春接着又说：“真州，是天下的交通要冲。四面八方的宾客来往不绝，都可以和我们在这里共同游乐，岂只是我们三个人独自享受其中呢？然而池水楼台因日益修葺而更新，花草树木因日益增加才繁茂多姿，四面八方的人士没有一天不来观赏的，可是我们三人总有一天都要离去的，怎能不万分眷恋于此呢？如果不为这东园写一篇记，那么后来的人谁会知道这是我们三人创建的呢？”

我因此说这三个人的才能足以互相辅助成就大事，对他们能够各负其责而又能同心协力，懂得政事的先后与轻重缓急，使官民上上下下粮米都能供应丰足，而身居东南六路的百姓也没有任何困苦愁怨的叹息之声，然后还能享有空余时间休闲娱乐，又能和四方的贤士大夫在园中共同游乐。这都是值得称赞的事啊，于是我欣然为他们写下了这篇文章。

庐陵欧阳修记。

【赏析】

宋仁宗皇祐三年（1051年）八月，当时欧阳修知应天府兼南京留守。应江淮、两浙、荆湖发运副使许子春之请，并根据许子春所带来的图画，以及口头介绍写了这篇文章。

文章开头简单介绍了东园处在真州的位置以及东园的来历。真州位于长江北岸，东临大运河，是水上交通要道，作者以“当东南之水会”加以证明。接着写了许子春三人利用闲暇时间“得州之监军废营以作东园”，然后许子春借来京城办公事之机带来东园图，并向欧阳修介绍了东园的相关情况，具体描述了东园面积与所处位置，描绘了园中有池、台、亭、阁、舟、堂、圃等景物的美丽、壮观与游人的欢乐，形象地将当下的“池塘里的荷花绚丽夺目，幽兰白芷散发着诱人的芬芳，可以骑射游赏，泛舟水上，可以登高望远，歌舞吟唱”与昔日的“苍烟白露而荆棘也”“晦冥风雨、鼪鼯鸟兽之嗥音也”那种荒僻残破、阴森恐怖的破败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更能突出赞美这三个人治理一方的政治能力。最后许子春强调了这篇园记诞生的原因，并想让欧阳修写一篇园记，侧面反映了这三位创建园林之人对田园的喜爱，以及恋恋不舍之情。而这种舒适田园生活的环境正是欧阳修所向往的，或许也正是激发他为此欣然落笔写下这篇散文的触点。

文章最后称颂许子春三人能够各司其职，又能通力合作，使朝廷、民间粮米等物品供应充足，东南百姓无怨愁之声，闲暇之时，又可以“与四方之贤士大夫共乐于此”，高度赞誉了他们治理一方的才能与政绩，称其精神之可贵，同时也在呼吁官吏要像他们一样，国家才能和谐富足、国泰民安。

虽然这篇园林碑记只能凭借一幅图卷与主人口述“书其大概”，却能把叙述对象写得如此真实可感、气象万千、美丽诱人，足以证明欧阳修不愧是文学巨匠，后人的文学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