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①

【题解】

这组诗约作于唐玄宗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的初夏，虽为杜甫困居长安时所作，但此组诗别有一番轻松愉快的韵调，当时杜甫闲游之时偶遇广文馆博士郑虔，便结伴同游何将军山林，故作此组诗。

此组诗共十章，每首主题各有侧重，从不同角度描写了何将军山林之优美静谧、山林生活之怡情闲适，以及诗人对这所山林的喜爱之情。首尾呼应，有起有结，巧妙地将诗歌连缀成一个整体，使人产生强烈的身临其境之感。

【原文】

其一

不识南塘路，今知第五桥。

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②。

谷口旧相得，濠梁同见招③。

平生为幽兴，未惜马蹄遥。

【注释】

①郑广文：即郑虔（691-759年），字趋庭，又字若齐（一字弱齐、若斋），唐代都畿道郑州荥阳县人，盛唐著名高士，文学家、诗人。诗圣杜甫称赞他“荥阳冠众儒”、“文传天下口”。何将军：生平不详。

②青霄：云霄。

③濠（háo）梁：水名。招：招唤，相邀之意。

【译文】

以前我不认识去往南塘的道路，今天才知道要经过第五桥才能到达。

这座著名的园林依傍着清澈幽绿的湖水，一排排野生的竹子亭亭耸立，好像要冲上云霄。

当我走到了谷口处，遇见了我的故交郑广文，于是我便邀请他一同去游览濠梁。

我这个人啊，平生为了寻找幽境胜景，满足优游雅兴，从来就不怕路途遥远。

【原文】

其二

百顷风潭上，千章①夏木清。

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

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翻疑柁楼底，晚饭越中行②。

【注释】

①千章：高大的树木很多。

②越中：这里指唐朝的越州，今绍兴市及杭州市萧山区等地。

【译文】

这里的水潭有百顷之大，微微山风从水面吹过荡起粼波，因为正值夏天，这里林木重重，郁郁青青。

果树上微小的枝条上也结满了果子，这些惹人喜爱的果子把树枝压得很低，随手就可以摘到它们，枝叶交错相接，密集之处隐蔽着很多莺鸟的巢穴。

潭水里有很多鱼儿，我们把刚打捞上来的新鲜鲫鱼切成银丝那样，然后脍成美味鱼汤，再用碧水涧旁的香芹熬成香羹。

如此美味佳肴，这分明是在越中食用丰盛的晚宴啊，哪里是在柁楼底下露营野餐呢？

【原文】

其三

万里戎王子①，何年别月支？

异花开绝域，滋蔓匝清池。

汉使徒空到，神农竟不知。

露翻兼雨打，开坼渐离披②。

【注释】

①戎王子：一种花草。

②坼（chè）：裂开。离披：分散下垂的样子。

【译文】

戎王子花原本来自遥远的万里之外，你是何年何月告别月支故土，来到这里落地生根的呢？

这种异国之花在他乡非常珍贵，如今在这绝美的佳境开花，更是如鱼得水，看它们肆意滋长的藤蔓，已在清水池塘的四周铺满。

当年，汉朝的使者张骞都不曾把这花种带回，他真是白白地到月支走一遭，恐怕连神农也不知道世上竟有这么美的鲜花。

可惜的是，这鲜花经受不住露珠的滚压和风吹雨打，现在虽然枝叶长得正盛，但花瓣已经日渐开裂，分散垂落了。

【原文】

其四

旁舍连高竹，疏篱带晚花①。

碾涡深没马②，藤蔓曲藏蛇。

词赋工无益，山林迹未赊③。

尽捻④书籍卖，来问尔东家。

【注释】

①晚花：这里指花朵已经凋零。

②碾：碾子。

③未赊（shē）：不远。

④捻（niǎn）：拿取。

【译文】

青翠高耸的竹子与房屋连成一片，稀疏的篱笆上攀附的花儿濒临晚景，凋零的花瓣杂乱地散落在地上。

房舍门前那个石碾子看来年代已经久远，碾米时留下的涡痕很深，差不多能隐没骏马的马蹄，两侧自然生长的藤蔓就像一条条大蟒蛇曲曲弯弯地隐藏在其中。

我虽然满腹经纶，擅长写诗作赋，却没有因此而受益，如此没有用武之地，恐怕离我去山林隐居的日子也不远了。

既然这样，不如把我家中的诗书典籍取来全卖了吧，然后一起隐居在这里，与你毗邻而居。

【原文】

其五

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

银甲弹筝用①，金鱼换酒来。

兴②移无洒扫，随意坐莓苔。

【注释】

① 银甲：用银子做的指甲。

②兴：兴致。

【译文】

一座庞大的假山傲然挺立，只见一瀑水流仿佛自天而降，穿石剩水气势雄阔，足以破沧江之水而开碣石。

绿色的垂柳翠竹在风中舞动，随手折下嫩嫩的绿笋烹煮，着实美味，雨水催肥了梅子，水润可餐，再加上一簇簇绽开的红花朵朵，真是美不胜收。

我仿佛看见了当年的何将军，此时正惬意地坐在亭子之中，半闭双眼，听着那些美人戴着银指甲弹拨古筝；想到将军尚且那般雅兴，我们也来他个“金鱼”换酒，大尽豪兴。

于是，一起兴致高昂，也不必顾及太多洒扫庭院之事了，随意坐在莓苔之上，共同举杯开怀畅饮。

【原文】

其六

风磴吹阴雪，云门吼瀑泉。

酒醒思卧簟①，衣冷欲装绵。

野老来看客②，河鱼不取钱。

只疑淳朴处，自有一山川。

【注释】

①簟（diàn）：竹席。

②客：此处指杜甫他们二人。

【译文】

忽然感觉到一阵风从山岩的石阶上吹来，扑在脸上仿佛阴凉的雪花，仔细一看，原来是云门上呼啸而下的瀑布溅起的水花，这瀑布落地之声，如雷贯耳。

这声音使酒醉的我醒来了，反倒想在舒适的竹簟上睡卧，主要是现在有点冷，我身穿单衣，真想往里面塞点棉花。

这时，一位深居山野的老人走来，看到我们以后，便送给我们很多条河鱼，而且分文不取。

这个淳朴可爱的地方啊，让人疑惑是不是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而我想说，这里真是独具特色，是难得一见的河川山林啊！

【原文】

其七

棘树寒云色，茵蔯①春藕香。

脆添生菜美，阴益食单凉。

野鹤清晨出，山精②白日藏。

石林蟠水府，百里独苍苍。

【注释】

①茵蔯：一种蒿草，可入药。

②山精：山中的精灵。

【译文】

这里的山林物产更是丰富，你看那小枣树丛生，天然架起的阴凉之处，仿佛一片寒云的颜色，随处可见的茵蔯和鲜脆的春藕，也都是香美的菜肴。

这些生菜又脆又美味，我们坐在树荫下美美地吃着生菜，只觉得是那么阴凉舒爽。

清晨的时候，野鹤们纷纷出来活动，舒展着翅膀在空中翱翔，不过，山中那些精灵倒是很会隐藏，在白天很少看到。

石林高耸，仿佛能直达天上宫阙的蟠龙水晶宫，方圆百里，唯独它显得茫茫苍苍。

【原文】

其八

忆过杨柳渚，走马定昆池。

醉把青荷叶，狂遗白接①。

刺船思郢②客，解水③乞吴儿。

坐对秦山晚，江湖兴颇随。

【注释】

①白接：白色的头巾。

②郢（yǐng）：楚之都。

③解水：识水性。

【译文】

回忆起过去曾经在杨柳渚尽情玩乐，在定昆池上飞马驰骋的那些情景。

每日里闲情优游，狂欢酒醉之后，有时竟然把白色的头巾给弄丢了，然后醉赏把玩青青的荷叶，当作帽子戴在头上。

现在看到那撑船的小伙子，忽然想起了郢中的船夫，他们个个熟悉水性，如同江南的吴儿。

我们一直坐着举杯对饮，欢声畅谈，不知不觉已经是斜阳落下秦山，但我们游玩江湖的兴致依然不减，但天色已晚，只好相随下山而回返。

【原文】

其九

床上书连屋，阶前树拂云。

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

醒酒微风入，听诗静夜分。

絺衣挂萝薜①，凉月白纷纷。

【注释】

①絺（chī）衣：细葛布做的衣服。葛布是一种多年生蔓草。其茎的纤维所制成的织物叫葛布。萝薜（bì）：一种藤蔓植物，也指女萝和薜荔。

【译文】

回到山下，来到何将军当年的寝居之处，一进书房，便看见床上的书堆得都快堆到屋顶了，台阶前高高耸立的几棵大树，风起时，仿佛能拂动天上的云。

何将军性情温和不好兵黩武，他教育自己的儿子从小习文，故而文采也不错，都是大器之才。

现在已经从醉酒之中醒来，感觉有阵阵微风吹入堂屋，在这安谧的静夜时分，听起来竟有着诗的意境。

我把细葛布衣挂在萝薜藤上，向窗外望去，此时，清凉如水的月光照着大地，呈现出一片雪白。

【原文】

其十

幽意忽不惬①，归期无奈何。

出门流水住，回首白云多。

自笑灯前舞，谁怜醉后歌。

只应与朋好②，风雨亦来过。

【注释】

①惬：惬意，爽快。

②朋好：好朋友。此指郑广文。

【译文】

天已放亮，一想到就快要离开这处幽静之地，心里就很不爽，然而出游终究是要归去的，谁也无可奈何。

走出房门之后，看溪中的流水仿佛停在了那里，回头远望，天上的白云越聚越多，仿佛是在招手留客。

想想这几天，不禁嘲笑自己谈兴正浓之时在灯前拂袖而舞，酒醉后放声唱歌倾吐心声，可普天之下又有谁懂我这酒后的高歌呢？

只有这里的何将军与好朋友你啊，我们就此约定，下次不管刮风也好，下雨也罢，我们一定要再次旧地重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