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赠花卿》与《江南逢李龟年》
前面介说杜甫《三绝句》与《夔州歌》的一文中说,看杜甫绝句的成就,主要要看他的那些以直、实、重的风貌出现而又取得成功的篇章,不应只着眼于他的少数一反其直、实、重的风格特色而以风神绵邈、空灵蕴藉见美的篇什,如《赠花卿》、《江南逢李龟年》。但在唐人绝句的名作中,这两首诗又是不能略而不谈的。下面是《赠花卿》七绝: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读这首诗,先须辨明两个问题。一是:诗题中的“花卿”,是恃勇居功、大掠东蜀的西川牙将花惊定,或如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所云,是一位歌妓?苏仲翔在《李杜诗选》中认为胡应麟之说“为确”。但杜甫另有一首《戏作花卿歌》,中有“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绵州副使着柘黄,我卿扫除即日平,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诸语,与钱谦益《钱注杜诗》所述“梓州剌史段子璋反……自称梁王,改元黄龙,以绵州为黄龙府。……成都尹崔光远率将花惊定攻拔绵州,斩子璋”的史实相符,故多数注家认定这首诗所赠之人就是花惊定。另一问题是:这首诗,是只赞赏乐曲之美妙,或是另有弦外之音?杨慎在《升庵诗话》中云:“花卿在蜀颇僭用天子礼乐。子美作此讥之,而意在言外,最得诗人之旨。”苏仲翔则云:“花卿偏裨耳,何能用天子礼乐?此诗只赞歌唱的艺术,不必曲解。”参酌以上诸说,这首诗应是赠武将花惊定而非赠一歌妓,但说诗是讽刺花“僭用天子礼乐”,则不免过于迂腐牵强,应是只赞乐曲之美。萧涤非在《杜甫诗选》中引黄生语云:“花卿以为妓女,固非;以为花敬定(即花惊定)而刺其‘僭用天子礼乐’,亦煞附会。……用修(杨慎)止据‘天上’二字,遂漫为此说,元瑞(胡应麟)讥之,是矣。”富寿荪在《千首唐人绝句》中云:“安史乱起,玄宗逃奔蜀中,梨园子弟有相随入蜀者,故内府乐曲在蜀中有所流传。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南内开元曲,当时子弟传。法歌声变转,满座涕潺湲。’自注云:‘柏中丞筵,闻梨园子弟李仙奴歌。’天上之曲,即指此类。”萧涤非亦云:“唐时宫中乐曲,流传世间,本属常事。歌者自歌,听者自听,说不上什么‘僭’。”
这首诗是杜甫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居成都时作。在杜甫绝句中,这是诗评家众口交誉的一首。杨伦在《杜诗镜诠》中云:“此等绝句,亦复何減龙标、供奉。”仇兆鳌在《杜少陵集详注》中云:“此诗风华流丽,顿挫抑扬,虽太白、少伯,无以过之。”从对绝句这一特定体裁的审美要求看,这首诗确不失为一首风神摇曳、韵味悠长的佳作。诗的前两句“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可与李白《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两句比美;后两句一唱三叹,在赞赏乐曲之美中,暗寓当年的宫内乐曲而今散落民间的感慨,也暗寓当年的梨园子弟而今流散凋零、似此乐曲在世上还能听到几次的悲叹。
在杜甫绝句中,更广为人推重的是下面一首《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首诗是杜甫于代宗大历五年(770)春在潭州(今湖南长沙)时作。据郑处诲《明皇杂录》记:“开元中,乐工李龟年……特承顾遇,于东都大起第宅。……其后,龟年流落江南,每逢良辰胜景,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岐王”为玄宗弟李範,史称其“好学工书,雅爱文章之士”。“崔九”即殿中监崔涤,为玄宗宠臣。闻一多在《少陵先生年谱会笺》中按云:“岐王範、崔涤并卒于开元十四年,则公始逢李龟年,在是年以前。……考东都尚善坊有岐王範宅,崔氏亦有宅在东都。公天宝前未尝至长安,其闻龟年歌,必在东都。”这时,杜甫虽是少年,已在洛阳与名流交往。其《壮游》诗中曾自述“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这首诗的前两句写的就是他少年游洛阳时的事,后两句所写则是他辞世之年流落在长沙时的事,时间跨度长达四十馀年。这四十馀年中,世事经历了沧桑巨变,国家由盛到衰,个人由少到老。这首诗把其间人世的聚散悲欢、心头的千思万感都压缩在短短的二十八个字中。
这是一首思昔抚今的诗。其思昔,只说过去在什么地方常见;其抚今,只说而今在什么时节重逢。通篇平平淡淡写来,没有用一个带有感情色彩的字词,却隐藏着深沉的时代悲哀、身世感慨,正如孙诛在《唐诗三百首》中所云,“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称这首诗“含意未伸,有案无断”。黄生在《杜工部诗说》中云:“此与《剑器行》同意,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绝。见风韵于行间,寓感慨于字里。即使龙标、供奉操笔,亦无以过。”刘禹锡也有一首抒发今昔之感的《与歌者何戡》七绝:“二十馀年别帝京,重闻天乐不胜情。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这也是一首七绝中的名作,以之与杜甫的这首诗对照:刘诗也写得低徊感慨,情味悠长,但其今昔之感是显而易见的;杜诗则把感情深藏于字里行间,使人读来感到情更深、味更厚,更有寻绛不尽之妙。于此可见杜诗的功力之更胜一筹,如刘永济在《唐人绝句精华》中所评,“非作者感慨甚深,而又语言精妙,不能有此”。
诗以“重逢”为题,而其写重逢,不说彼此的飘泊潦倒之悲,却在“逢君”句前插入“正是江南好风景”一句。这正是辛弃疾在《醜奴儿》词中所说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句中实有说不出、道不尽的深愁苦恨。其写“逢君”句,在“逢君”两字前着一“又”字,则如刘永济所云,“往事今情,一齐纳入矣”。俞陛雲在《诗境浅说续编》中云:“此诗以多少盛衰之感,千万语无从说起,皆于‘又逢君’三字之中,蕴无穷酸泪。”至于“又逢君”三字前的“落花时节”四字,似是实写当前景色,而又赋中有比,用以象征国运和彼此的身世,寓有李煜《浪淘沙》词中所抒发的“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无尽悲慨。
一位诗人,越是有才能、有造诣,就越是要处处显示他的艺术个性和风貌特征。杜甫在绝句方面主要显示的是其不同于盛唐诸家,以直、实、重为特色的独有的艺术风貌。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作为一位伟大的诗人,他的才能和造诣以及所取得的成就又必然是多方面的,其作品显示的风格也必然是多彩多姿的;因而在杜甫绝句中也会有一反其直、实、重的特色,像《赠花卿》、《江南逢李龟年》这样的足以与王昌龄、李白诸家比美的篇什。主张“绝句以神味为主”的高步瀛,因杜甫写出了这样的作品,而在其《唐宋诗举要》中惊叹云:“贤者固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