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词是柳永的一首名作。宋人俞文豹的《吹剑录》中记有一段与此词有关的故事,说苏轼在担任翰林学士时,问一个善于唱歌的下属官吏:“我词何如柳七(柳永)?”那人回答说:“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这段故事说明,苏轼和柳永的词风,迥然有别;《雨霖铃》是体现柳永词独特风格的代表作。
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
从作品中听提到的“都门”、“兰舟”和“楚天”来看,这首词表现作者将要离开京城,从水路远去南方时,与恋人惜别的情景。词的上片主要以实笔明写别时的光景,下片主要以虚笔拟写别后的状况。上下连贯,虚实相映,浑然成篇。
上片,分三层叙写临别的气氛、场面和离人的去向。一开头,就以带有特征性的词语,创造出一种充满离愁的气氛:“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秋天枝头的蝉鸣,在平常人听来或许无所谓,但惜别的人听了却别是一番滋味,那声音仿佛特别凄凉悲切。“长亭”,是分别时最易触人情怀的场所。长亭晚照,景象昏惨,使人离愁难忍。一阵“骤雨”,又使离人愁绪骤增几分。
接着集中描写分别的场面:“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不忍分别的离人,自然也无心饮酒。“无绪”,是因为有情“留恋”,然而“兰舟”却无情地催促。话到别时语更多,但千言万语,却因心情激动而竟说不出,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对默默,泪水汪汪。“此时无声胜有声”,“无语”,更显出内心深处的愁绪万端。类似这样的描写,柳永在另一首写临别的《鹊桥仙》中也运用过:“此际寸肠万绪,惨愁颜,断魂无语。和泪眼,片时几番回顾。”这些话集中而又突出地表现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难能表述的特殊情感,给人以不平常的印象。
欲留无法留,惜别偏分别:“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一个“念”字,语意急转直下,从依依惜别,进而揭开了离别的帷幕。在两个长句中,连用两个“去”字和两个“沉”字,既显示了千里漂泊之苦辛,离愁别恨之深沉,同时又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下片拟写别后的情怀。
下片词意也分三层,按时间顺序写古、今和将来。先宕开一笔,泛写对离别之感慨:“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古人一般都认为多情人的离别是凄凉的,特别是在春秋两季千里远别,更容易撩人愁绪。宋玉在《九辩》中写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江淹在《别赋》中亦云:“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柳永的这两句词,概括了《九辩》和《别赋》中的意思,并且把一时的、特殊的情况,推衍成永久的、普遍的情况,从而扩大了它的意义。刘体仁《七颂堂词绎》说:“中调、长调转换处,不欲全脱,不欲明点。”这两句,在章法上也有这种妙处。把它插在过片处,既遥接开端,对应上篇,又申发词义,领起下文。
“今宵”两句,即“伤离别”的写照,是“念去去、千里烟波”两句深一层的推想:扁舟夜发,待酒消人醒,已是晓风轻拂,残月微明,那时只身异地,不见恋人,对景伤情,悲凉难忍!这两句行文也有特点,以设问提顿蓄势,不平庸,有波澜。
末了两句,再作更深一层的拟想:“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前面多以凄凉的景色写悲切的心情,而这几句却变换了笔法,以美景反衬悲情。葛立方《韵语阳秋》中说:“天地间景物非有厚薄于人,惟人当适意时,则情与景会,而物之美若为我设;一有不慊(不满意),则景物与我漠不相干。”“良辰好景”和“千种风情”本都是非常值得欣赏和流连的,但因孤身漂泊,无人共语,而觉景如虚设,倍感遗憾,并由遗憾进而突出了内心的怅惘情绪。王夫之《姜斋诗话》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柳永在这里故意把情与景写得极不相称,造成情与景的对立,从而曲折又细腻地反衬出离人别后孤身独处的心境。这比正笔直写更能增强艺术效果。
为了更具体地了解《雨霖铃》的风格,还有必要进一步分析它最显著的艺术特色:情景相托,委婉铺叙。
词是一种抒情诗。无情则无以为词;无景无物,则情往往无所依傍,容易失之枯燥空洞。因此词人在作品中常常欢喜创造一种有情有景、情景交融的境界。《雨霖铃》在这方面最成功的地方是:选择好,组织好,点染好。柳永离别京城和恋人时所见景物,绝不止词中所写的这些,但他没有样样都写;而词中所写,又非样样亲见。写入词中的,是经过严格选择的、最能体现其特定情感的景物,其中不仅有眼前的实有景物如“寒蝉”、“骤雨”,还有别后的拟想景物如烟波暮霭、岸柳残月。这些都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作者当时所特有的感情:无法言传的分手之苦,难以尽述的漂泊之愁。精心选取了合适的景物,还要巧妙地组织,才能有效地表达感情。这首词,在景语和情语的安排上,章法井然,分合有序。开头三句是景语,“都门”四句是情语,“念去去”两句又是景语,下片“多情”两句复为情语,“今宵”两句再是景语,最后四句情景合说。这样整齐中有变化,变化中有规律,情语景语互为交错,互作映托,互相糅合,较好地表达了起伏不平的而又曲折细腻的情感。全词中“今宵”两句最为人激赏,千古流传。它的妙谛,刘熙载在《艺概》中作过说明:“词有点,有染。柳耆卿《雨霖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点染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以景染情,融情入景,使抽象的情感具体生动,使具体的景物孕含丰富的内容。情景交融,情景相托,不仅让人看到眼中之景,更引人联想到景外之人,人处之境,境况之悲。
作为一首慢词,《雨霖铃》铺叙展衍,舒卷自如,构思完密,起伏协调。从写景看,有实景、虚景,有远景、近景,有深景、浅景;从抒情看,有情事,有情态,有情景;从叙事看,由向晚叙说到日暮,由深宵叙说到拂晓,由眼前叙说到“经年”。写景、抒情、叙事三者安排得当,回环反复而又一气贯注,通篇浑然成为整体,曲折详尽地表达了较为复杂的内容。
通过对作品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可见《雨霖铃》确实迥然不同于“大江东去”声宏气迈的壮歌,而是一首低沉凄抑、缠绵多感的怨曲。
《雨霖铃》借助艺术形象所展现的思想,无论是对京城的眷怀,或是对恋人的伤别,都具有普遍的意义,因而得到广泛的传播,颇受市民大众的欢迎。《雨霖铃》是宋元时期广为流传的“宋金十大曲”之一。郑麟趾的《高丽史·乐志》中就载有《雨霖铃》。
柳词格固不高,而音律谐婉,词意妥帖,承平气象,形容尽致,尤工于羁旅行役。(〔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
李攀龙云:“千里烟波,惜别之情已骋;千种风情,相期之愿又赊。真所谓善传神者。”(《草堂诗余集》引)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与秦少游“酒醒处,残阳乱鸦”同一景事,而柳尤胜。(王世贞《艺苑卮言》)
波翻太液名虚负,只博当筵买笑钱。不是“晓风残月”句,未应一代有屯田。
(王僧保《论词绝句》)
预思别后情,况工于言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评)
耆卿词当分雅,俚二类。雅词用六朝小品文赋作法,层层铺叙,情景兼融,一笔到底,始终不懈。俚词袭五代谣波之风气,开金元曲子之先声,比于里巷歌谣,亦复自成一格。其鄙俚过甚者,不无乐工歌儿所窜改,可断言也。(〔清〕夏敬观《吷庵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