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儿近 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辛弃疾》原文与赏析

辛弃疾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者一夏。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辛弃疾词本来好掉书袋,用典较多。这首《丑奴儿近》则学李清照的“易安体”,不假雕饰而纯用口语,具有真朴无华、清新活泼的天然情趣,在稼轩词中别开生面。

李清照是辛弃疾的同乡先辈。辛弃疾出生时,李已五十七岁,早于靖康之变的第二年南渡。辛弃疾二十三岁南归时,李清照已去世。但由于爱国立场和国破家亡的遭遇相同,使他对李清照深怀尊敬和同情。李清照的词,南渡初流传颇广。绍兴十六年(1146),曾慥编《乐府雅词》,选李清照词二十三首。乾道七年(1171),晁公武著《郡斋读书志》,其卷四著录《李易安集》十二卷。这都是辛弃疾容易读到的。除了这首《丑奴儿近》,辛弃疾在词中还多次用到李清照的词句。如《西江月》“千丈悬崖削翠,一川落日熔金”,用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句;《水调歌头》“少时三盏两盏,淡酒醉蒙鸿”,用李清照《声声慢》“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临江仙》“被翻红锦浪,洒满千壶水”,用李清照《风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貌,被翻红浪”; 《浪淘沙》(赋虞美人草)“不肯过江东,玉帐匆匆,只今草木忆英雄”,用李清照《夏日绝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些例子说明辛弃疾对易安词讽咏至熟,并时时挹其芳馨。

自成一体是一个作家在艺术上个人独创性的综合表现。李清照是词中大家,她的易安体含义甚丰,其主要特征就是张端义《贵耳集》卷上所说的: “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李清照的词明白如话,非常口语化。但她用口语入词,并不俚俗和有伧气。她创造的是一种既保持口语的新鲜活泼状态而又非常洗练工致的富于表现力的抒情语言,而且“度入音律”,声调流美,很有音乐性。辛弃疾之前,侯寘曾有一首《眼儿媚》“效易安体”,但写得并不好。辛弃疾这首《丑奴儿近》,在“以寻常语度入音律”这一点上很成功,可以追逼李清照。

这首词上片记行,下片述怀。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是盛夏时山中阵雨的景象。乌云拥至,猛雨袭来,周围的远近山峰顿时淹没在云阵雨势之中。但山区雷雨,往往骤起骤散,来去倏忽。“一霎儿价”正抓住了这个特点。“一霎儿”即李清照词语。李清照《行香子》: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乐府雅词》卷下。《花草粹编》卷七、《词谱》卷十四作“甚一霎儿晴,一霎儿雨,一霎儿风”)辛弃疾有一首《行香子》就专效其体:“天心肯后,费甚心情。放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 “行”是语助词,宋词中常用在时间词的后面。“儿”字作为词尾,与“霎”字合成一个音节。“价”字作为语助词,与“一霎儿”相连,音节也是又轻又快,几乎一出口就立即消失。用以形容骤雨,除了极言其为时短暂,还从声调上传出骤雨的急促飘忽之感,显出了口语的活力。“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写阵雨过后的山林,在斜阳返照的映衬之下,“一番雨,一番新绿”。“怎生”,怎么; “图画”二字,作动词用,描绘的意思。“怎生”一词也取自李清照词,李清照《声声慢》: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辛弃疾用以表现他对雨后新沐的山林景色难以自禁的欣喜赞叹,很有感情色彩。“青旗”二句,则为上述景色作补笔。在以千峰远树为背景的展望中看到隔山的一面酒旗,在人们心理上逗发了诗意酒兴,整个画面也增添了韵味。“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者一夏。” “消”,须;“者”,这;同上句的“那畔”,都是口语。这些口语或许也是取自易安词,不过易安词散失甚多,现在已难以取证。“山水光中”一语取自苏轼咏西湖诗: “笙歌丛里抽身出,云水光中洗眼来。”辛弃疾为林壑深处的浓云凉雨、斜阳远树、青旗沽酒所吸引,感到这博山道中不啻是个消夏避暑的胜地。“无事”并不是一无事事,而是指不受尘事纷扰,尽情地领略这山中风光,在大自然中得到精神上的陶冶和愉悦。

下片即承“无事过者一夏”而展开,特别着意于抒写山中无事而从容幽赏的神情意态。“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山间小憩,一枕酣睡,消除了碌碌尘世的劳顿困苦。醒来时面对遍山松竹,不仅赏心悦目,还隐隐感到一种令人畅快的精神上的解脱。“万千潇洒”既是说眼前松竹等风物潇洒,也是说自己置身于山水窟中无忧无虑的意态潇洒。这是把自己融合在大自然中而获得的别具会心的感受。“野鸟飞来”二句,也同时写了鸟和人,客观和主观,自然状态和精神状态。“又是一般闲暇”,指与人间的闲暇不同。野鸟悠然飞来,自由自在,是不受惊扰、清静幽绝的无人境界。苏轼《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诗曰: “野鸟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辛弃疾这两句,就可能脱胎于苏诗。他写的就是野鸟悠然自得的“无人态”,同时他在观赏中身心也进入了物我一体的状态,与野鸟共享闲暇。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境界有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辛弃疾“野鸟飞来”这两句,就有点“无我之境”的味道。“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 “却怪”,反怪。白鸥不下,是借用《列子·黄帝》中的一个典故: “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至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数而不止。其父曰: ‘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旦旦皆至的鸥鸟为什么一旦“舞而不下”呢?《三国忘·魏书·高柔传》裴松之注引孙盛曰: “机心内萌,则鸥鸟不下。”谢灵运《山居赋》自注: “庄周云,海上有机心,鸥鸟舞而不下。”辛弃疾退居带湖之初,曾作《水调歌头》与鸥鹭为盟: “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现在白鸥见了人若亲若疏,欲下未下。欲下是因有旧盟,未下则是意有猜疑,所以辛弃疾要“却怪”了。不但反怪,还要反问:“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新来”,近来; “莫是”,莫不是,都取自易安词的口语。这两句以故旧间的亲切口吻与白鸥对话,既表现了辛弃疾与万物相亲、胸次洒然的态度,又含有诙谐成分与从容闲暇、悠悠不尽的余味,是个耐人寻味的结尾。

此词效易安体,主要即仿效李清照以纯熟自然、亲切有味的口语作词。但辛弃疾在这方面也有所推进与创造。他以通篇活生生的口语表现活泼泼的天趣,真朴无华的语言与词中的山水清致和作者以松竹为友、鸥鸟为盟的旷世情怀十分协调,几乎形成一片天籁。这可以说是不让于李清照的独胜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