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 柳·周邦彦》原文与赏析

周邦彦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题为《柳》,其实不是咏柳,而是伤别。既然是伤别,究竟是谁和谁别?向来有两种说法:一是友人走了,与自己作别,这是“客中送客”(周济《宋四家词选》);二是自己走了,与友人作别,这是为留京友人而作。具体说来,就是宋徽宗重和元年(1118),周邦彦被解除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之职,离京去河北真定府任知府时所作。细思词意,似乎后一说法较为通达。

词分三片。

第一片,借柳起兴。“柳阴直”,既说明柳树的整齐成行,更说明它的影子直落在树底而不是斜伸向远处,可见是春日晴和的中午。这是与友人分别的地点与时间。“烟里丝丝弄碧”,说明柳絮飘荡如烟,柳叶弄姿,似乎也为我送行。“隋堤”,是汴京附近的汴河堤,为隋炀帝时所筑,常是人们送别的地点。词里说“曾见儿番”,可见象今天这样的送别情景,已经不止一次地在这里遇到过了。这句“拂水飘绵”,十分精工地刻划出柳的形与神,象征过去和今天的友人送别都是那么情意绵绵,依依惜别。在此之前,周邦彦曾为一些友人送别,他自己也曾两次离京:一次是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解除了太学正之职,去安徽庐州任教授;一次是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解除了奉直大夫直龙图阁之职,去山西隆德军任知府。这两次,自然也有友人来隋堤上送别,所以说,“曾见几番”。进一步思考一下,周邦彦曾经淹留京城十余年,实际上是眷恋着京师的,非常明白,这一次离京,由于被解除了京中的职务,所以,他按捺不住,要向用人者发出“谁识”的怨叹。这与他第一次离京时发出的“有何人念我”的怨叹是一致的(见《尉迟杯·离恨》)。既然京城无人“识”我,不得不离京北行,与故乡钱塘愈来愈远,心情寥落,自然要在开船之前登上高堤,向南遥望一番。六朝以来,就有折柳赠别的习惯。“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这是以折柳之多,说明离别之繁,与上面“曾见几番”呼应。就因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离京,抑郁不乐,伤心之至,故有此语。这一片,写送别。从柳阴写到拂水飘绵,进而写到折柳千尺,层层深入地透露出离别的伤心。

第二片,写乍别。当送别的友人刚走,自己走进船舱之际,趁闲追思一下“旧踪迹”。所谓“旧踪迹”,可能是京中好友的嬉游,也可能是舞榭歌台的声色之乐;但是,此时此地,最使他追思的还是以前几次的饯别,在哀怨的乐曲声中,友人举杯道别。这一次,“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说明友人和从前一样,仍旧为他设宴道别。“梨花”句,点明这次道别是在清明节前数天。这里,“闲寻”的“寻”,与上片“曾见”的“见”,分明有内在的联系:“见”的是隋堤柳色,是“几番”; “寻”的是友人的设宴道别,是“又”,是进一步说明一而再,再而三的离。既“见”,又“寻”,表明这次离京时的情绪波澜。然而,就在他这样的“闲寻”中,船却象箭似地北去了,回首之间,已经过了好几个驿站。他向天的北方望去,想念着的京城、友人以及故乡,愈来愈远了。无限的惆怅,无限的伤心,集中抒发在一个“愁”字上。

第三片,写别后。船愈行愈远,京城、友人和故乡呵,“此地一为别,会面安可期”;目前所见的,只是回旋的水流,冷清的土堡;而且,又是夕阳冉冉西下,无边的春色使他感到特别空旷而孤单的时候。这样,上片已经抒发的“愁”字,非但不能消释,反而愈来愈多,自然是“凄、恻,恨堆积!”无可排遣,只能是再思往事,“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然而,这些又如烟云梦幻,我的泪珠只有向暗处流呵。离别的仿心,于是推向了极致。

这首《兰陵王·柳》,叙事写景抒情都是层次分明,作者所抒发的伤别情绪,虽然不象轩然大波,而象阵阵暗浪;但是,人们可以明显地感到它在层层推进,步步深入。自“曾见”到“闲寻”以至“念月榭”,不断回顾,把眼前的送别与往昔的情事相互穿插起来,把这种伤别情绪写得欲吐又吞,既露更含,使人感到萦回曲折、起伏有致,特别值得回味。辞采也很精美,如“拂水飘绵”、“斜阳冉冉春无极”等句,既刻划出逼真的自然形态,又寄寓着丰富的人情。至于音节、色彩方面,抑扬顿挫,浓淡轻重,也都恰到好处。在周邦彦的作品中,这是最有代表性的一首。在北宋的慢词中,也很有代表性。

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毛幵《樵隐笔录》)

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柳》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处。故下接云: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愤懑矣;美成则不然,“闲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陈廷焯》自雨斋词话》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