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学与文学传统·宋诗与文学传统·议论化

宋代文学与文学传统·宋诗与文学传统·议论化

在诗中发议论,宋代以前已经有着悠久的历史了。《诗经》《楚辞》及汉乐府中就有不少议论的句子,陶渊明诗中议论的成分更多。但只有到了宋代才形成风气,成为一种能代表宋诗特点的普遍化的风气,这当然与宋代本身的社会、文化背景有关。

就时代背景与文化背景而言,对宋诗议论化特点的形成有着重大影响的因素至少有以下诸端:一、宋代社会,始终是一个充满着频繁的政治论辩的时代。北宋时期,革新与反革新的党争贯穿始终,南宋时期,又自始至终伴随着主战与主和的论争。此外,还有一些别的论争,比如北宋时期就有“洛学”、“关学”、“理学”、“新学”、“蜀学”的相互论辩斗争,等等。这些,无疑对宋诗议论化特点的形成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二、宋代的科举考试偏重策论经义,也是一种重要的影响因素。三、“宋人主理”的时代风气对诗作发议论有很大的影响。四、宋代文人普遍的士大夫化、官僚化,集文人与官员的身份于一身,使得他们比此前各朝各代有更强烈的主人翁意识,所以在诗歌创作中,也总是忘不了发表对时政的看法,这也影响了宋诗的议论化。五、与文人的政治化心态以及受此影响的创作观念有关。宋代许多重要的文学家的文学观也都要求创作积极参与时政,比如王安石等政治家兼文学家的文学观功利性就很强,要求创作为现实服务,苏轼也主张创作“当作讥讽朝廷政事阙失”(《张安道见示近诗》),认为“诗须要有为而作”(《题柳子厚诗》),“言必中当世过”(《凫绎先生文集序》)。这也必然地使他们在诗中发表自己对时局的各种见解,从而形成议论化的特点。六、宋代重文轻武,文人的地位和待遇很高,太祖皇帝还曾在太庙中为后世嗣君立下了“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宋稗类钞》卷一《戒碑》)的誓碑。有宋一代,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禁锢,但与后世的“文字狱”比起来,文人的待遇还是要优厚得多,所以文人也有议论的环境基础。而这种环境与氛围使他们养成了一种爱议论也爱思考的习惯、甚至是一种思维定势,进而,他们的议论就不仅仅局限于时政方面,而是扩展到了各个方面。宋人的思想其实是很活跃的,他们喜欢思考,甚至喜欢疑古和反传统,表现在诗歌创作中喜欢做翻案文章,比如王安石就写了不少翻案的诗篇(后文再论)。七、宋代散文的繁荣也促进了诗歌的散文化、议论化。八、理学盛行,在一定程度上也助长了宋诗“言理不言情”、好发议论的趋势;而禅学的流行也同样促进了诗歌创作议论化的风气,甚至还出现了不少禅理诗、禅趣诗。

以上所述,都是宋代社会特有的时代背景、文化背景。而我们在这里要着重讨论的是本文的主题——文学传统。如前所述,我国古典诗歌从先秦时期起就有了议论的诗句,但那都只不过是偶尔为之,并不是普遍现象。到了唐代,尤其是盛唐以后,诗中的议论逐渐多了起来,杜甫的许多名作(包括古诗和近体诗)如《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诸将五首》《蜀相》《戏为六绝句》等篇中都有着不少的议论,甚至是点睛式的议论。到了韩愈,散文化、议论化的特点就更明显,“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自是我们熟悉的名句,他如《谢自然诗》《送灵师》等几乎通篇皆是议论。白居易的诗,尤其是他那些直接讽喻时政的新乐府诗,更是少不了发议论。一直到晚唐,李商隐、杜牧等人的诗中也是喜欢发议论,值得注意的是,杜牧的诗歌中还喜欢做翻案文章,如《赤壁》《题商山四皓庙》《题乌江亭》等,这一点,为宋代的王安石等人开了法门。

宋代诗人在创作时充分继承了前代(尤其是唐代)诗人留下来的这种传统,而且做了进一步的发展。北宋前期,欧阳修等人就常常在诗中发议论,欧公诗称“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镇阳读书》)。他们的诗作,或是议论时政,或是抒写心声,或是写景抒怀,总之是明显地表现出了议论的特点。如欧阳修的《和王介甫明妃曲》《重读徂徕集》《画眉鸟》、梅尧臣《汝坟贫女》《惊凫》、苏舜钦的《和淮上遇便风》等篇都是如此。至王安石更是如此。他不仅好在诗中发议论,还善于做翻案文章,如“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明妃曲》),“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商鞅》)等。而对宋诗面目的形成起了决定性作用的苏轼黄庭坚等人诗中更有着异乎常人的议论。苏轼的许多议论,常常很深刻,如“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洗儿戏作》);有的议论又很新奇绝妙,如“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有的又充满了哲理或禅趣,如“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若言弦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诗》)等。黄庭坚诗亦颇喜发议论,如谓苏轼与陶潜“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跋子瞻和陶诗》),高屋建瓴,简练,概括;而“世上岂无千里马,人间难得九方皋”(《过平舆,怀李子先》),写知音难得、怀才不遇的愤懑,对仗工稳,锤炼而不着痕迹,深受后人爱重;“长为风流恼人病,不如天性总无情”(《奉答李和甫代简二绝句》),语意沉痛,正话反说,一联之中自有跌宕顿挫;而“渭城柳色关何事? 自是离人作许悲”(《题阳关图二首》),亦是自出新意,不“随人作计”。从这有限的几则例句,我们又似乎可以看到苏、黄虽皆好议论而又各有特色,即苏诗更见才学性情而黄诗更见文字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