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后期词人周邦彦

> 北宋后期词人周邦彦

兰陵王[1]

柳阴直[2]。烟里丝丝弄碧[3]。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4]。登临望故国[5]。谁识。京华倦客[6]。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7]。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8]。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9]。望人在天北[10]。凄恻[11]。恨堆积[12]。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13]。斜阳冉冉春无极[14]。念月榭携手[15],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1]周邦彦(1057—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徽宗时曾提举大晟府,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其作品为后来格律派词人所宗,有《清真居士集》、《片玉词》。兰陵王: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2]柳阴:柳下的阴影。[3]弄:显现,卖弄。[4]隋堤:隋炀帝时沿通济渠、邗沟河岸修筑的御道,道旁植杨柳,后人谓之隋堤。行色:行旅出发前的情状、迹象。[5]故国:故乡。[6]京华:京师,指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倦客:客游他乡对旅居生活感到厌倦之人。[7]长亭:古时于道路每隔十里设长亭供行旅休息,近城者常为送别之处。柔条:指柳条。古人送行多折柳赠别。[8]榆火:本谓春天钻榆、柳之木以取火种,后因以榆火,表示春景。寒食:节令名,清明前一天或两天。相传起于晋文公悼念介之推事,以介之推抱木焚死,就定于是日禁火寒食。[9]一箭风快:谓风吹船行如箭之快。半篙:谓撑船的竹竿没入水中一半时。波暖:谓春来水暖。迢递:远貌。驿:驿站,古时供传递公文的人或来往官员途中歇宿、换马的处所。[10]人在天北:谓送行的人已在天的北头望不见了。[11]凄恻:因情景凄凉而悲伤。[12]恨堆积:谓离愁别恨越来越多。[13]别浦:指小水汇入大水处。萦回:盘旋往复。津堠(hou):渡口上供瞭望用的土堡。岑寂:寂静。[14]冉冉:形容事物慢慢变化或移动。春无极:谓春色无边。[15]月榭(xie):赏月的台榭。榭,建在高台上的木屋,多为游观之所。

渡江云

晴岚低楚甸[1],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2]。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3]。涂香晕色[4],盛粉饰、争作妍华[5]。千万丝、陌头杨柳[6],渐渐可藏鸦。堪嗟[7]。清江东注[8],画舸西流[9],指长安日下[10]。愁宴阑、风翻旗尾[11],潮溅乌纱[12]。今宵正对初弦月[13],傍水驿、深舣蒹葭[14]。沉恨处[15],时时自剔灯花。

[1]晴岚:晴日山中的雾气。楚甸:犹楚地。甸,古代指郊外的地方。[2]阵势:谓雁阵。平沙:平坦的沙滩。[3]委曲:弯曲,曲折延伸。山家:山野人家。[4]涂香晕色:涂抹香气,晕染颜色。[5]粉饰:傅粉装饰。争作妍华:争着表现自己的美艳华丽。按,这几句皆明里说花,暗里说人。[6]陌头:路上,路旁。[7]堪嗟:值得叹息。[8]清江:水色清澄的江。[9]画舸:装饰华美的游船。[10]长安:古人常常用长安来指代京都,这里是指北宋京都汴京 日下:亦指京都,古代以帝王比日,因以皇帝所在地为“日下”。[11]宴阑:宴会将完 旗尾:旗帜的尾端。[12]乌纱:指古代官员所戴的乌纱帽。[13]初弦月:指农历每月初七、初八的月亮,其时月如弓弦,故称。[14]水驿:水路驿站。舣(yi):使船靠岸。蒹葭:水边所生荻、芦等植物。[15]沉恨:深恨。

解连环[1]

怨怀无托[2]。嗟情人断绝[3],信音辽邈[4]。信妙手[5]、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6]。燕子楼空[7],暗尘锁、一床弦索[8]。想移根换叶[9],尽是旧时,手种红药[10]。汀洲渐生杜若[11],料舟依岸曲[12],人在天角[13]。谩记得、当日音书[14],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15]。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16]。拚今生[17]、对花对酒,为伊泪落[18]

[1]解连环:本名《望梅》,因周邦彦此词有“信妙手能解连环”句,故取以为名。典出《战国策·齐策六》:“秦昭王尝遣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齐多智,而解此环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锥椎破之,谢秦使曰:‘谨以解矣。’”君王后,太史敫的女儿,齐襄王的王后。[2]怨怀:悲怨的情怀。托:寄托。[3]情人:谓所爱之女子。[4]辽邈:遥远渺茫。[5]信:果然,真的。一作“纵”。[6]“似风散”二句:用“巫山云雨”典。战国宋玉《高唐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7]燕子楼:楼名,在今江苏省徐州市。相传为唐贞元时尚书张建封之爱妾关盼盼居所。张死后,盼盼念旧不嫁,独居此楼十余年。见唐白居易《燕子楼诗序》。一说,盼盼系建封子张愔之妾,见宋陈振孙《白文公年谱》。后以燕子楼泛指女子居所。[8]暗尘:积累的尘埃。一床:表数量,用于有支架或可搁置者,犹一架。北周庾信《寒园即目》诗:“游仙半壁画,隐士一床书。” 弦索:乐器上的弦,这里泛指各种弦乐器。[9]移根换叶:谓植物的根和叶重新生长,不再是原来的环境了。[10]手种:亲手种植。红药:红色的芍药。[11]汀洲:水中小洲。杜若:香草名。《楚辞·九歌·湘夫人》:“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12]岸曲:谓岸边。[13]天角:犹天涯,指遥远的地方。[14]谩:徒然。音书:音讯,书信。[15]待:欲,将要。烧却:烧掉。却,助词,用在动词后边表示动作完成。[16]水驿:水路驿站或水上驿路。寄我江南梅萼:见姜夔《暗香》注[18]。[17]拚(pan):豁出去,舍弃不顾。[18]伊:指那个女子。

[解读鉴赏]

周邦彦在词史上是一位集北宋诸家之大成、开南宋诸家之先声的重要作家。从他开始,词在写作上就发生了一种本质的转变。对这种转变,后代词学家看法不同,有的奉周邦彦为“千古词宗”,有的却认为他这一派的词虽极人工之巧,但缺乏深远的意境。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分歧?我以为问题出在欣赏的途径上。读周邦彦的清真词和受清真词影响至深的南宋词,我们必须抛掉读北宋词时所养成的那种直接感发的习惯,走一条以思索去探寻的途径才行。下面我们就通过他一首著名的长调《兰陵王》来认识一下这条途径。

这是一首送别的歌词,绍兴(1131—1162)初年曾在南宋京城临安盛行一时,“西楼南瓦皆歌之”。因为它分为三段,所以人们叫它“渭城三叠”。据说它的最后一段声音尤其高亢激越,只有教坊里最有经验的老笛师才能吹出那么高的声音。宋人笔记《贵耳集》中有一个故事,里面提到这首《兰陵王》是周邦彦被宋徽宗贬出汴京,京师名妓李师师去送行时他所写的。这个故事本来就不大可信,王国维也曾在《清真先生遗事》中把这件事考证辩白得很详细。但宋人之所以能够编出这样一个故事,也正说明了这首词给一般人的印象就是写男女之间相思离别的歌词。可是大家想必还记得,在开始讲词的时候我们曾提出说“词之言长”——词的特质是余味深长,能够引起读者的感发联想。像“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冯延巳《鹊踏枝》),像“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李璟《山花子》),它们使你一读之下不免就联想到世间那些美好生命的残败凋零。而周邦彦的这种很明显是写男女相思离别的歌词,是否就没有“词之言长”的特色了呢?我以为并非如此。这首词同样具有能够引起读者感发联想的特质,只不过它引起感发的方式是间接的而不是直接的,因而使一些读惯了北宋小令的读者感到难于适应而已。

前人说周邦彦的词是“浑成”的。所谓“浑成”就是说,他的长调全篇都好,具有一种完整的气势这种气势来源于作者精心的结撰安排,而不像北宋小令那样因作者情之所至脱口而出。周邦彦对长调的精心结撰,主要表现在他的“勾勒”。“勾勒”本是中国画的一种技法,周邦彦在对长调的感情、情节、口吻以及用字造句上,描了一笔又描一笔,盘旋反复,犹如绘画一样,把他的感发婉转细腻地传达出来。这首《兰陵王》就是在勾勒的特点上最见功力的一首长调。

第一段开头的“柳阴直”是隋堤柳树一望无边的远景镜头,“烟里丝丝弄碧”推到了近景的特写,“拂水飘绵”则是写柳丝的柔长和柳絮的凌乱。在一首送别歌词的开端,作者为什么要如此翻来覆去地描写柳呢?原来,北宋年间离开汴京远行的人们大多是从城外隋堤登船,沿运河南下。隋堤柳是十分有名的。因此周邦彦就抓住了隋堤柳作为送别的典型环境。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周邦彦很善于写赋,赋这种体裁需要铺陈描绘,还需要对材料进行精心的组织安排,他把这些写作习惯都带进了词。这一段对柳的描写,可以说完全是属于辞赋性质的。有人不喜欢这种写法,认为这样写缺乏意境。其实,这些铺陈和描述虽然从表面看起来都是“景语”而非“情语”,但一加思索就会明白,他的离情从“丝丝弄碧”就开始引发,到“拂水飘绵”,离人心头那种缠绵凌乱的感觉已经尽在不言之中。但是他并没有到此为止,第一段的最后一句“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又返回去重新描了一笔。“长亭路”指送别的地点,它就在前边那个“隋堤上”。“年去岁来”是年年如此,和“曾见几番”的意思是一样的。“柔条”也就是“丝丝弄碧”的那个柳丝。然而这句话并非简单的重复,它又有了新的意思。首先,“柳”与“留”同音,古人送别时往往折柳相赠,隐含有不希望对方走的意思。如果说,人们在隋堤上折下来的每一段柳条都包含着一段离别的情事,那么,年去岁来隋堤柳被离别的人们折下来的那千尺柳条,不就凝聚着人间离别的千尺悲哀吗?其次,“曾见几番”本是一种泛指的口气,“年去岁来”把这种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其用意就不像是在写他个人的某一次离别。而且,第二段开头“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两句中的“旧”字和“又”字,把“年去岁来”和“曾见几番”的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再一次强调,今年隋堤上的离别场面不过是往年那些离别场面的重演而已。这种盘旋反复的口吻,就值得我们思索一番了。对这首词,人们曾有过到底是送者之辞还是行者之辞的争论,之所以发生这种争论是因为它前后的口吻不统一,有时像送者之辞,有时又像行者之辞。这种送者和行者的含混不清,也从另一个角度为我们提供了思考的线索:作者用意的重点并不在写某一次具体的离别,他是在泛写年去岁来隋堤上所有人的所有离别。如果我们再来研究送别的地点“隋堤上”,这层意思就更加清楚了:隋堤就在汴京城外,汴京是北宋的首都,是追求仕宦的人们争名逐利的中心所在,而周邦彦又恰恰生活在北宋新旧党争最激烈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一会儿新党上台,一会儿旧党上台,今天你被贬出去了,明天我又被贬出去了。每天在这隋堤上来来去去的,都是那些在宦海波澜里沉浮的人们。

说周邦彦有这样的感慨并不是牵强附会,因为在第一段里他还说:“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周邦彦早年曾向宋神宗献《汴都赋》,歌颂神宗变法,因此宣仁太后当政时,就把他出官到南方。他曾做过庐州教授、溧水知县,还曾流转到荆楚一带。虽然哲宗亲政后又把他召回汴京加以任用,但他在经历过这一番挫折之后,对仕途似乎有了一种觉悟,变得“学道退然”,不再像少年时那样热衷于进取,从而成了宦海中的一名“倦客”。

在这里我们要说几句题外的话: 一位词人的理想襟抱,以及他透过自己的天性对人生挫折所做出的反应,都随时会影响他作品的意境与风格。如果拿周邦彦和我们前面讲过的苏东坡做一比较,则周邦彦早年曾上近万言的赋,苏东坡早年也曾上过万言书;周邦彦晚年学道恬退,苏东坡晚年学道旷达,表面上好像很相似,其实两人却有绝大的区别。苏东坡的万言书里边真正有一份自己的政治理想和见解,周邦彦的万言赋却是称颂新政的成分居多;苏东坡的旷达是对自身的得失祸福无所顾虑,周邦彦的恬退正是由于他对自身的得失祸福还有一种恐惧之心。因此,他们的作品之中感发生命的质素在深浅厚薄方面就有了明显的差别。这也正是周邦彦的词在艺术功力上虽然“精工博大”,但在意境上终究比不上苏东坡的根本原因。不过,北宋党争毕竟是一件很可悲哀的事,在早期还可以说是君子之争,到后期就发展成排除异己的小人之争,而国家也就在党争中逐步衰亡了。比起那些庙堂之上热衷于权力之争的小人,周邦彦还不失为一个洁身自好的明智之士,他对于这些宦海波澜的感慨是具有一定积极意义的。在这首《兰陵王》中,他的这种感慨并不是直接传达出来的,你必须了解北宋的历史,而且要结合他的口吻来猜测他的用心,才能体会到他寄托的深意,才能明白清真词的意境也并不是像人们从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肤浅。

当然,清真词的好处并不完全在于它有寄托。在艺术手法上,这首《兰陵王》有不少值得我们欣赏、学习和借鉴之处。我在上面已讲过周邦彦在用字造句和口吻上的勾勒,下面我还要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他在描写感情上的勾勒,那就是第二段中“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首迢递便数驿”和第三段中“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之间的重复和呼应。在这里,前面一句是临行前设想登船启程后的情景,他说我愁的是,上船之后只要一阵风把帆一吹,那撑船的竹篙往水里一插,船就会像箭一样出发了。等到再回头望的时候已经走过了好几个驿站,把在隋堤上送行的那个人抛在远远的天边了。这一句中连用了三个数量词:“一箭”、“半篙”和“数驿”。“一箭”和“半篙”的少强调了离别的容易,“数驿”的多暗示了再见的艰难。后面三句是登船启程后的切身体会。“别浦”是水的支流处,“津堠”指渡口码头。他说,我上了船之后果然是如此的,每经过一处河水的支流或渡口码头,我就和隋堤上送我的那个人之间多了一段距离,少了一份再见面的希望,于是我心中的离愁别恨也就随着路程的增加而飞快地增长,一直积累到我难以承受的地步。那真是“凄恻,恨堆积”啊! 所以你们看,周邦彦的勾勒有多么委婉细腻。在他那盘旋反复的运笔之中,往往有很深切的感受让你去细细地体会琢磨。因此,清代词学家周济称赞他说:“勾勒之妙,无如清真,他人一勾勒便薄,清真愈勾勒愈浑厚。”(《介存斋论词杂著》)

周邦彦在感情和语言的搭配安排上也是十分严谨和细致的。第三段中“斜阳冉冉春无极”一句,乃是这首《兰陵王》中的名句,自古以来不少人称赞这一句写得好,清人谭献甚至说:“斜阳七字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谭评词辩》)这一句为什么好? 因为它从那些越积越多的离愁别恨中一下子跳出来,去写周围春天的环境。但这一跳不但没有甩脱那些离愁别恨,反而使周围整个春天的环境都染上了他的离愁别恨。看似解脱,实际却是一种更深的沉溺。因为,一个人要想彻底解脱,就必须对一切都无所牵挂才行,可是那“斜阳冉冉春无极”是多么美的景色,其中该有多少你不能不牵挂的东西——尽管你明明知道斜阳沉没后它们的消失是无可挽回的。在古典诗词中,有些东西实在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由于篇幅所限,对这一句我只能讲到这个地步。倘若你真像谭献所教的那样去“微吟千百遍”,也许自会有更深的理解。不过,我之所以提到这一句的好处是为了说明,它写得好并不是孤立的,它后面的“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几句配合得更好。“斜阳冉冉春无极”是绮丽的、飞扬的;而紧跟着的这几句是朴实的、沉重的。他说:记得我跟我所爱的那个人曾经在月榭前携手散步,曾经在露桥边欣赏吹笛,现在汴京那些快乐的生活都像一场梦一样过去了,今天我离开了汴京不知以后是否还能回来,因此不免寂寞地流下了眼泪。这两句写得很真挚,很痛苦,音调和内容也配合得恰到好处:“似梦里,泪暗滴”六个字全是仄声,读起来就给人一种很沉重的感觉。前人评论说这两句是“重笔”和“拙笔”,只有感情深厚的人才能在诗词中用好重笔和拙笔。后代有些诗人一味追求“斜阳冉冉春无极”这一类“跳出去”的写法,总是想写一些漂亮的、飞扬的句子,但他们忽略了这种写法必须有深厚的感情来做基础,否则就会轻飘飘没有分量。

也许有人会提出一个问题:“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写的是对爱情生活的怀念,但前面我们也说过,周邦彦在这首《兰陵王》里透露了他对宦海波澜的感慨,政治感慨为什么会归结到对爱情生活的怀念呢?我以为,结合时代背景来看这并不奇怪。首先,这本是婉约派词人的一贯作风,像前面讲过的柳永《八声甘州》的上阕完全是从高远的兴象写秋士的悲慨,下阕也同样归结到相思怀念的儿女之情。其次,对于当时这些知识分子来说,汴京一方面是追求功名利禄的中心,一方面也是歌舞繁华的场所,它给予他们的既有仕宦的梦想,也有爱情的遇合。日后当他们想起汴京的时候,这两种感情往往就会同时流露于笔下。

现在,我们可以总结一下了:《兰陵王》这首长调在“勾勒”上极其细腻,因此而形成了严谨的结构和完整的气势,并隐含有政治的感慨。它体现了作者在谋篇布局、语言技巧、学问见识、音律声调诸方面的能力。这种能力我们把它叫做“思力”。周邦彦博涉百家之书,诗文和赋也写得很好,而且精通音律,能够制作各种繁难的曲调。由于他本身具有这些条件,同时又由于词从小令发展到长调需要在结构安排和用笔方法上有更多的考虑,所以他的长调就走了这样一条以思力取胜的道路。这在当时乃是词的一种新的发展趋势,后来南宋的几家代表词人,除了辛弃疾之外都是走的这条路子。不过他们在意境上又各自有不同的开拓,在表现手法上也更为繁复。我们应该学会欣赏这一类作品,尤其是对南宋词应该有一个比较公正的评价。有的人很不欣赏这种以思力取胜的作品,认为它们比之北宋词有人巧和天工之别。我认为,人巧和天工固然是评价作品的一个因素,但却不是决定因素。一篇作品中所包含的感发力量主要决定于作者心中感发生命的质素,而不是决定于他的表现手法。春兰秋菊各擅一时之美,固不必勉强为它们评个高下。至于北宋词和南宋词,我想也是一样的道理。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我们这篇文章中所重点介绍的仅仅是周邦彦在词史上开拓和创新的一方面,也就是他“开南宋诸家之先声”的一个方面。但与此同时,周邦彦在“集北宋诸家之大成”方面也有很高的成就,主要表现在对北宋各家风格的广泛继承上。由于北宋各家的特点我们在前面几章已有专门论述,在周邦彦这里就不再重复。我们只选了周邦彦比较有典型特色的几首长调供大家参考。

[阅读思考]

分析《兰陵王》的艺术特色,并简述周邦彦在词的历史发展演变中所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