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第二十九章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第三十章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很,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第三十二章
储子曰:“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第三十三章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注释〕 存心:保存善心。 横(hènɡ)逆:蛮横、背理。 自反:自我反省。 物:事。奚宜:为什么会。 由:同“犹”。 择:区别。 难(nàn):责备。 稷:后稷,传说为周部族的始祖,又是掌管农业的五谷之神。平世:政治清明的岁月。 箪:盛饭的筐。 由:同“犹”,如同。 易地则皆然:交换了位置也会做同样的事。 被(pī):同“披”。缨冠:系好帽带。被发缨冠:古人戴帽要先束发,此形容事急仓促。 公都子:孟子的弟子。 匡章:齐国人,曾为齐威王将。匡章的父亲曾杀死其妻、即匡章母,匡章可能是因此事劝父为善,被逐出家门。 支:同“肢”。 博弈:赌博下棋等游戏。 从(zònɡ):同“纵”,放纵。 戮:羞辱。 很:同“狠”。 责善:指责对方的过错并要求他改善。遇:意见一致。 贼恩之大者:最伤害感情的事。 屏(bǐnɡ):弃。出妻屏子:赶走妻子,不与儿子见面。 不养焉:不愿受妻儿之侍奉,以求自罚。 储子:战国时齐国的国相。 瞷(jiàn):窥视。夫子:指孟子。 处室:同居一室。 良人:指丈夫。 餍(yàn):吃饱。 蚤:同“早”。 施(yí):古“斜”字。这里指不从路当中走。 国中:指城中。 东郭:东郊。墦(fán):坟墓。 讪(shàn):讽刺。 施施(yí):得意洋洋的样子。
〔鉴赏〕 这几章主要是讲述“存心”,即存养仁德之心的必要性和方法。同其他儒学大师一样,孟子从不把自我修养当成完全脱离世俗生活、纯粹内省式的心灵活动,而视为主客体互动的过程。在这里他是从个体同他人的关系、个体与其所处的社会历史条件和生活环境的关系,以及个体与家人的关系这三方面来说明怎样通过“自反”来存养善心。
“存心”可以先从人际关系开始,如果有人对自己横暴无理,那么首先不是去埋怨他人,更不是马上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加以报复,而是把这事看成是自我完善的一个课题和契机,立即“自反”,检查自己是否以仁、礼对待那人,如果这方面没有问题,那人仍然那样横暴无理,就要检查自己对那人是否忠诚。如果在这几方面有欠缺,就要自觉地、真诚地清除心灵上的污垢,努力把仁、礼存养在心。孟子认为,如果自己确实没有什么愧疚的,那就可以确定那人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妄人”,他同“禽兽”没有什么两样,对“禽兽”是没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就是说不必同这种“妄人”一般见识,不必以他那样的态度,即“禽兽”行为对待他,而要以仁爱之心对待他,最终感化他。这样君子就不会为此人此事感到烦恼和痛苦,即所谓君子“无一朝之患”。
各个时代的人们在其一生中都可能由于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而陷入艰难的处境,这正是人们存养仁心的好时机。孟子以过去的圣贤的典型事例加以说明。禹、稷面临极其艰难的任务,颜回生活十分贫困,但他们由于以仁存养自己的心灵,所以都能以卓越的态度和行为对待、处理他们面临的问题,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正如孟子所说:“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所以孟子说他们三人虽然所处的时代不同,身份地位不同,遇到的问题不同,但是所遵循的道却是一样的。这就是说以仁“存心”应当成为所有的人完善、发展自身的大道。
人们经常遇到的烦恼可能来自家庭,在传统社会尤其如此。有时候这种家庭问题或矛盾可能造成极大的精神痛苦和生活困境,齐国人匡章的遭遇就是这方面一个突出的事例。匡章的父亲为一件事杀死了匡章的母亲,他劝说父亲几句就得罪了其父,竟然被赶出家门,甚至被国人视为不孝,匡章的命运确实极其不幸。家庭中的矛盾和痛苦最难对待和化解,所以孟子说“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是说这是最伤感情的事。匡章的处理办法是自虐:他因自己不能亲近于父,所以不敢接受妻儿的侍奉,以求自罚。这种行为显然不近人情,是不可取的。孟子在这里也不是提倡这种做法,从他对匡章的心思的解释来看,他是同情他的命运,钦佩他的心愿与志向,所以经常与他交往,对他很有礼貌。这就是说,他是赞赏匡章只知以仁存养其心,不顾及自身的委屈和困苦。
在论述个体如何对待生活中的矛盾、艰难和困境之时,孟子从伦理学和人生哲学方面提出了一条具有普遍意义的基本法则:“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所谓“终身之忧”是说永远的担忧,即担忧自己的道德品质不能达到理想的境界。他在这里把舜的人格作为这种理想境界的一种代表,他以此说明这种境界是可以达到的,也是应当和必须达到的,因为舜是人,我也是人,舜能做到,我也应当能做到;舜为天下人树立了榜样,可以传于后世,而我却仍然不能,像一个不知不觉的乡下人,这才是值得忧虑的。通观《孟子》全书,我们可以发现他所说的“终身之忧”还有许多深刻的含义。他一再指出外部世界到处都有不人道的现象,人的生活环境中的种种黑暗与丑恶时时摧残人的本性,扼杀人的求善的欲望。尤其值得人们担忧的是,像他在《离娄下》第十九章所说,人区别于禽兽之处十分微小,如不注意存养、培育,很可能会丧失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一点点最可贵的东西,最终沦为禽兽。可见人应当有“终身之忧”是孟子伦理学上的一个根本观念,是他许多道德理论的基本出发点。这一观念的意义在于要求人们用最高的真善美为标准审视外部世界和自身,在精神追求方面始终不满足现状,对环境和自身的堕落永远保持警惕。
所谓“一朝之患”是指生活中的矛盾、艰难或困境所产生的麻烦,甚至祸患,或一时在心灵上引起的烦恼、忧虑,甚至痛苦。在孟子看来,“一朝之患”不仅不应转移人们的“终身之忧”,而且要促进人们关注“终身之忧”。更加重要的是,如果人们真正有了“终身之忧”,时时处处以仁德存养己心,由仁爱之心出发,以正确的行为处理生活中的各种问题,以坦然的态度对待所遇到的一切,就不会患得患失,总是陷于烦恼、忧虑或痛苦之中,这样也就没有“一朝之患”了。可见孟子力图用追求崇高的精神来克服客观世界中的问题和主观世界中的烦恼,这是他的哲学的一项基本使命。
“齐人有一妻一妾”章是一个十分有趣却又发人深省的小故事,情节生动曲折,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可以说是一篇短篇小说,后来被人进一步演义改编成其他形式的文学作品,如明代人所作的《东郭记》传奇,清代蒲松龄的《东郭箫鼓儿词》就是其中最有名的。这个故事使人联想到世上有多少不择手段争名夺利、一时飞黄腾达、大红大紫的人,他们在人面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实际上在阴暗的角落里不知道做了多少丑事、坏事,他们肮脏的灵魂和丑恶的行径最终都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遭到世人的鄙视、谴责、鞭挞和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