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校】

《二牖轩随录》选入此则。“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作“其词品亦似。若正中词品,欲于其词句中求之”。

这一则用摘句批评的方式,比较温庭筠韦庄冯延巳三人词风的差异。温庭筠是“花间鼻祖”(王士禛《花草蒙拾》)。其词的风貌,用“画屏金鹧鸪”来形容,的确很恰当。温词除少数如《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真率自然外,基本风格是秾艳精工。温词中少有自然意象,写的多是居室如何华贵,穿戴如何盛丽,妆饰如何娇艳。温词的意象在光色质地上富有装饰性,直接作用于人的感官,而且是富丽堂皇、珠光宝气,令人应接不暇,如“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翠翘金缕双鸂鶒,水纹细起春池碧”;“宝函钿雀金鸂鶒,沉香阁上吴山碧”,等等,似乎将人带入了光怪陆离的世界,满眼富贵气,可缺少自然生气。所以王国维用温庭筠自己的《更漏子》词中“画屏金鹧鸪”句来形容,是少有异议的。

韦庄因为在晚唐前蜀的乱世中饱经流离漂泊之苦,其词更注重抒写现实感慨,甚至直抒胸臆,坦露心境。他的词,多用白描,更为简洁素淡,疏朗雅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评韦庄词:“清艳绝伦,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见风度。”又说温庭筠是“严妆”,韦庄是“淡妆”。王国维跋《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比较温、韦说:

端己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谢优劣论,可知矣。

《南史·颜延之传》载鲍照评论说:“谢(灵运)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颜延之)诗如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钟嵘《诗品》载汤惠休比较谢灵运、颜延之说:“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王国维借用“颜谢优劣论”来比拟温韦之异,是很恰当的。

“弦上黄莺语”是韦庄《菩萨蛮》(五首其一)的句子,原词写的是当筵听人弹奏琵琶曲时,勾起对当年离别情景的回忆,触动思乡的愁绪。“弦上黄莺语”,是形容琵琶声摹出春天的景象,“劝我早归家”。然王国维在这里引出这一句,揣其意,是用“黄莺语”与“金鹧鸪”相对比。“金鹧鸪”完全是静物装饰;而“黄莺语”,是自然活泼的,富有生命感,也寄寓着情思,因此用“黄莺语”来形容韦庄的词“情深语秀”朗润淡远的风格。

王国维摘用冯延巳《菩萨蛮》中“和泪试严妆”一句来形容其词品,是着眼于冯延巳词的抒情性特征。——就这首《菩萨蛮》本身来说,还是比较艳丽的。冯延巳在南唐李璟朝中虽然地位较高,但在朋党倾轧的政治环境中遭遇排斥,特别是在岌岌可危的国运里,他心境落寞,抑郁悲伤,他的词也染上了哀婉凝重的感伤气氛。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论冯延巳词“缠绵忠厚”。冯煦《阳春集序》论其词“其旨隐,其辞微,类劳人思妇、羁臣屏子郁伊惝怳之所为”。特别是其中一些词抒写的意绪,已经超越一己之悲,而蕴涵着对人生悲剧性的深刻感悟,如《采桑子》“旧愁新恨知多少”,“肯信韶华得几时”,“年光往事如流水,休说情迷”,“昔年无限伤心事,依旧东风”等句,这是符合王国维的美学思想的,故而在温、韦、冯三者中,王国维对冯延巳最为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