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学读书,颜华尚美好。
不逐世间人,斗鸡东郊道。
富贵如浮云,金玉不为宝。
一旦鹈鴂鸣,严霜被劲草。
志气多感失,泣下沾怀抱。
江淹素以善于摹拟他人作品著称,但是这组《效阮公诗》却与众不同,其目的不光是摹拟。刘宋末年,政治混乱,宗室之间为争夺皇位时有血腥杀戮。江淹出仕不久便在建平王刘景素手下做官。刘景素密谋举兵犯阙时,江淹曾当面劝阻,未被听从,于是他“知祸机之将发,又赋诗十五首,略明性命之理,因以为讽”(江淹《自序传》)。这十五首诗便是这组《效阮公诗》。
阮籍《咏怀诗》内容丰富,既有对人生的感叹,又有对政治的刺讥,表现手法又很独特,给人的感觉是隐晦朦胧。江淹选择摹拟《咏怀诗》来讽谏,也正因为他当时面临的形势非常微妙复杂,政治环境又险恶,想说的不便明说,用摹拟阮诗的内容风格来讽谏既能使当事人明白,又不露丝毫痕迹,因此是最合适的方式。
此诗开首二句是说年轻时曾苦读多年,那时风华正茂,意气方盛。诗中的“十年”不是确指,仅是说明读书之久,“书”当主要指《诗》、《书》一类的儒家经籍,因《咏怀诗》其十五云:“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与此相似。阮籍本有济世之志,读儒家的用世之作便是具体表现。阮籍对于自己的才能是很自信的,个性又放达不羁,故颇有不随流俗、傲然独得的精神气质,“不逐世间人,斗鸡东郊道”正体现出这样的气质。“斗鸡东郊道”语出曹植《名都篇》,此泛指世间轻薄少年的荒淫无聊生活。紧接着“富贵”二句,表明他有意于政治完全是为“济世”,而非贪图荣华富贵。诗至此表现了阮籍年轻时积极入世的豪情壮志,格调较明朗,然而作者的用意却不在于赞说这种精神。
诗的第七、八句开始有了转折,“一旦鹈鴂鸣,严霜被劲草”,这两句是从屈原《离骚》中“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化出的。“鹈鴂”即杜鹃,是一种候鸟,秋季飞往南方温暖的地方过冬,所以南方有杜鹃鸣声时便已至秋天了。“严霜”是秋冬的景象,草木在严霜的摧残下逐渐枯萎衰败,大自然进入了万物肃杀的时节。这两句诗暗示,人尽管有“颜华尚美好”的时候,但随着时光流逝,终究会走向衰亡,诗在这里流露出了浓重的人生短暂的悲凉情绪。阮籍《咏怀诗》中对于岁月不居、人生短暂的忧虑也很多,如“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其四)、“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其三十三)等等。魏晋时期是人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的时期,故对人生短暂的忧虑是普遍的现象。但阮籍的“忧生之嗟”却有着特定的含义,他既不像建安诗人那样有乘时建功立业的紧迫感,又没有《古诗十九首》那种及时行乐的洒脱,在他的思想中,对由生至死的自然过程的忧虑常常和政治上的忧患意识交织在一起,这种忧生不仅是对自然规律的深切而又痛苦的认识,而且还是在险恶的政治环境面前感到的无能为力的痛苦。“一旦”二句,说的虽是秋天的萧条景象,但分明还象征着政治上的肃杀冷酷气氛。这两方面的双重作用使他痛感个人的渺小,继而迫使他否定了人生,在这种情况下,先前的政治抱负自然也失去了存在的前提,变得虚无了。当然,这种否定是迫不得已、心犹未甘的,所以认识到自然规律的无情和政治斗争的残酷使抱负无法实现后,阮籍只能产生深深的失落感,心情也就愈益沉痛,江淹深知这点,故诗的最后二句说:“志气多感失,泣下沾怀抱”。这二句语气并不激烈,非常吻合阮籍彼时的心情,惟其不敢在高压政治下长歌当哭,故只能悄然而“泣”,惟其终不能对少年“志气”的“失”去释然忘怀,所以每一念及,又终不免泪下沾襟。有如此济世之才的阮步兵,到末了还只能饮泣吞声、一事无成;至于刘景素,虽有“少爱文义”,有一定声誉,但比之阮步兵,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以景素的区区薄才,而妄思非份、图谋大位,如何能成?只怕一旦风云有变,那时就涕泣莫及了——这,恐怕就是江淹写作本诗“以为讽”的含义吧?当然,因不能直说景素谋逆,所以只能说得恍惚些,类比也不能太相似。诗人用心良苦,这位二十五岁的主公却不能领会,最后终因“本乏威略”而兵败身俘、断首国门(以上均见《宋书》)。因而《效阮公诗》在政治上也全无作用,只能作为显示诗人江淹理解前人思想之深的一个例证,被后代人们所赞叹。
本诗既题为“效阮公”,江淹当然不便自己出面。但诗的字字句句,却将阮籍心迹的曲曲折折,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江淹既是阮籍的解人,自然也是其同道之人,故阮籍心迹既明,江淹的志趣亦见,读者切不可但认作是在说阮籍也。另外,本诗不但旨趣类似《咏怀》,措词、结构也极类似,《咏怀》常常一首诗反说部分占了大半篇幅,直到末一二句才突出正题,本诗在这一点上也学得极像。摹拟人人会得,若说到“乱真”,则恐怕只有江郎才当之无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