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
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这是一首孤独者的歌。为孤独而骄傲,也为孤独而痛苦;但终于不愿也不忍放弃孤独。
它给读者的一个最强烈的印象,就是:这世界上似乎只有作者一个人。当他在家里时,是“独坐空堂上”;当他出门瞭望时,在漫长的道路上竟然看不到车马;登上高处,远瞻全国,也只有无边无际的土地和出没的鸟兽。那么,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作者所住的地方特别荒僻,因而看不到人来往?也许他出门瞻望时正是傍晚,人们都回去休息了?然而,为什么他所看到的鸟兽也都是孤零零的“孤鸟”和“离兽”呢?可见他在这里所写的并不是实际的情况,而只是他自己的心境。换言之,经过他视线所及之处的鸟兽,原也有二只或二只以上的,但他所注意的却只是“孤鸟”、“离兽”罢了。因此,诗中反映的到处都只有他一个人的景象,其实也只是他的一种感觉——由他内心深沉的孤独感所派生的感觉。
这样,我们也就可以进而理解“谁可与欢者”一句的真实含义。如将此句以白话直译,就成为:谁是可以跟我谈笑而使我欢乐的人呢?很清楚,他之所以“独坐空堂上”,乃是因为没有志趣相投的人;也可以说,是由于他不愿委屈自己、跟那些他所不喜欢的人交往。所以,诗的开头两句,就呈现了一个傲岸的孤独者的形象。如果结合《咏怀诗》(其四十八)来看,我们对此将会有进一步的体会:
鸣鸠嬉庭树,焦明游浮云。焉见孤翔鸟,翩翩无匹群?
他嘲笑那些只会合群嬉游的凡鸟不能理解——甚至根本没有看到过翱翔的孤鸟;渗透在这些诗句里的,也正是一种以孤独而自豪的情绪。这只“无匹群”的“孤翔鸟”,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写照。
这样,我们还可以理解,他之所以感到路上没有载人的车马,九州只有旷野,同样是基于他的傲岸。他在世界上找不到一个合意的人,因而他觉得世上就跟没有人一样。唯一可以跟他相比并的,就是“孤鸟”与“离兽”。
然而,无论怎么样,人总是社会的生物。尽管是如此高傲的孤独者,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刻——例如诗中所写的黄昏到来的时候——他还是希望与同伴交流自己的思想与感情,所以阮籍也写出了“日暮思亲友”的诗句。但在亲友中难道有理解他的人吗?难道他愿贬低自己跟那些不合意的人交往吗?决不。“晤言用自写”的“写”是描摹之意。他只不过在心里描摹与人对话的情状,却并不真的去与人晤谈。是的,寂寞是痛苦的;但与志趣不同的人来往却更为痛苦。
在这首诗里,我们看到了一个高傲而痛苦的孤独者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