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丽景莺欲娇,桃花流水没河桥。蔷薇花开百重叶,杨柳拂地数千条。陇西将军号都护,楼兰校尉称嫖姚。自从昔别春燕分,经年一去不相闻。无复汉地关山月,唯有漠北蓟城云。淮南镜中明月影,流黄机上织成文。充国行军屡筑营,阳史讨虏陷平城。城下风多能却阵,沙中雪浅讵停兵?属国小妇犹年少,羽林轻骑数征行。遥闻陌头采桑曲,犹胜边地胡笳声。胡笳向暮使人泣,长望闺中空伫立。桃花落地杏花舒,桐生井底寒叶疏。试为来看上林雁,应有遥寄陇头书。
《燕歌行》,郭茂倩《乐府诗集》编入卷三十二《相和歌辞·平调曲》。燕,大略在今河北省北部及辽宁省西端一带,后泛指北方。相传此歌起自魏文帝曹丕,《乐府解题》称曹氏二首“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后世所作大抵沿袭此意,王褒是作亦然。
据《周书·王褒传》,此诗作于梁,“妙尽关塞寒苦之状,元帝及诸文士并和之,而竞为凄切之词”;又说后来王褒等败亡入北,此诗则为诗谶云云。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梁代诗歌特别重视“感荡心灵”的艺术效果,因而边塞诗在这一时期出现兴盛的局面。这种诗常常并不以雄壮有力取胜,反以悲苦哀婉为主,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诗人常把边塞生活的艰苦和闺中的相思结合在一起来写,因而形成宫体风格与边塞内容的结合。同时,他们笔下的边塞,大多不是南北朝之间的分界,而是北国的边疆。这一方面是继承了古乐府的传统,同时也是借北疆的寒苦来强化诗中的哀怨之情。这实际是一种审美趣味的表现,同国运的否泰、诗人自身遭际的变迁,自然是毫无关系。
《燕歌行》是七言乐府,音节的跌宕错落,语调的舒缓疾徐,比五言诗更具艺术的表现力。开首四句,诗人以轻快舒缓的节奏,来讴歌早春景物,由清丽转向浓艳,象征着春光乍泄到春意盎然的整个时节:春桥水涨,莺鸣欲啭未啭之际;蔷薇吐葩,柳条青葱拂岸之时。碧水烟笼,乱红万点,身慵人懒,正是室妇思春的节候。作者“欲擒故纵”,先不提戍边之事,而是浓笔重彩地渲染自然景色,为全诗先作铺垫。这个方法极为成功,在《燕歌行》的其它名篇中所未见,集中体现了宫体的手法特征。紧接着,第五句笔意陡然一转,点出亲人远征的内容,使用典故、军职等,语调亦随即趋疾。这样就为“妇人旷怨无所诉”的主题,谱写下感情力度极强的前奏。“陇西将军”,说的是西汉名将李广,他是陇西成纪人,累立殊勋,匈奴为之闻风丧胆;“都护”是东汉、魏、晋时统率诸将的军事首领。第六句中,“楼兰”是汉时西域国名,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境内;“校尉”是汉代地位略次于将军的军职;“嫖姚”一作剽姚,出《史记·卫将军骠骑传》,原意为劲疾之貌。以上二句当然都非实指,说的是女主人公们的丈夫,一个个都是勇猛骠悍,惯于披坚执锐的将校。正因为如此,他们出征一别经年,而至今杳无音讯。下句的“春燕分”谓当初洒泪相别,也在初春时节。《诗经》云“燕燕于飞”,夫妻如同春燕,原当双栖双飞,却因征战北南相分,因而才引出一段旖旎伤感,缠绵悱恻的相思之情来。
前八句以下,诗歌所描述的,都是身居闺中的妇女,思念征战的亲人时的各种想象。
铁骑戍边,征马出塞,亲人们此时是看不见故国的明月、关山和一片浓浓的春色了。触目所见,该是大漠以北、蓟城一带的山峦风云吧。于是为思念所缠缭而无法入睡的妇女们,夤夜坐在织机前,要将淮南的溶溶月色,一片情思,织入黄颜色的轻绢中,遥寄远方的亲人。这里,诗人了无痕迹地借用了前秦窦滔妻苏氏织锦为璇玑图,以回文诗遥赠远出不归的丈夫的动人故事。在“流黄”即华美的丝绢上,妻子们织入了无限的担忧和关注:亲人为什么经年不归,音讯全无?或许像西汉的大将赵充国一样,在西北屯田戍边,因而滞留不还;还是像汉初的阳史,陷入匈奴的重围,而困于平城孤邑?那城下风暴弥天,飞石如蝗,连出外布阵都很艰难,又何论作战杀敌;荒漠沙丘上,一片皑皑白雪,可能在此安营扎寨?第十七句的“雪浅”,与前句的“风多”相对,指的是流沙上覆盖着雪层冰凌的严峻气候环境。
“属国”在汉代犹言边鄙之地。“属国小妇”以下六句,依然是闺中思妇的想象,意谓:边郡地区居民村落的年轻妇女们,在这种季节当正在戍边的骑士们往来出没的防地附近采摘桑叶。当将校们遥听到她们所唱的《采桑曲》,一定会激起对乡里、亲人的强烈思念,此时,那美妙的歌声想来要比凄厉的胡笳声,胜逾百倍。每到暮色低垂,苍穹暗淡的傍晚,那阴森得撕人心肺的笳声使人神色颓丧,黯然泣下。此刻夫婿一定伫立孤月之下,延颈翘首,怅然南望,思念着闺中的奴家吧。
最后四句仍然是思妇的心理活动,然而却照应篇首,是全诗的结尾。“桃花落地杏花舒,桐生井底寒叶疏”二句,又将笔意一转,回到景物节候中来。桃花落尽,杏花开放,这是季春时节,说明做妻子的,在漫长的春季中,无时不在思念戍边的丈夫。然而等待着,丈夫却依然信息全无,因此感觉自己如同一棵植于井底的孤桐,枝单叶疏,寂寞孤栖。然而她却依然强作镇定地自慰自勉,相信终有一天会得到亲人回归或殷勤问候的书信的。最后一联,作者连用了两个典故。“上林雁”出《汉书·李广苏武传》:汉室要招还苏武,汉使者诡称汉天子射猎上林,得雁,足有系帛书,言苏武等在某泽中。单于不得不遣还苏武。诗中言看上林雁,作等待书信解。“陇头书”出《荆州记》:吴地陆凯从江南寄给好友范晔一首诗云:“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因此它也作书信解。只是两者含意略有不同,前者是即将归来的佳音,后者是表达思乡怀念之情的。这个结尾余响不绝,有绕梁三日的艺术效果,与整首诗相配,可以说是恰到了好处。
宫体诗与边塞诗一般人总认为是绝不相干的,其实在开初它们有密切的血缘关系。这首《燕歌行》当然属于边塞题材,但作者特别化气力的,却在于描摹“孀闺泪尽”的妇女心态。坦率地说,并没有写出对战争严酷的真实体验,或者说,是有意通过妇女的想象,借助一系列历史故实,间接地表现战争的。因此,此诗就与宫体诗的距离更接近了。至于在艺术手法上,我们亦能发现这种倾向:作者在景物描绘上,故意选用华艳的字眼,浓丽的色泽和轻柔的事物;在句式中特别讲究对仗和用典,甚至不惜去凑合对偶句式;至于在七言诗中能于节奏中体现得那么流荡走动,可以说除庾信之外,他人皆不能望其项背。最突出的是王褒极擅长于描摹妇女的心理活动——尽管这种描摹不像有些宫体诗那样过于轻浮,但这一切毕竟与宫体诗的技巧很相似。
从整体来讲,王褒的《燕歌行》应该说是比较成功的。这是因为它曲尽其妙地展现了一个丈夫从戎,独守空房的军人妻子的复杂、细微的心理状况。尽管战争本身是诗人虚拟的,然而它仍是社会生活的高度概括,具有极强的真实性和艺术感染力。作为七言乐府,《燕歌行》对七言诗的形成和边塞诗的发展都有过贡献。从曹丕开始,到唐代高适写出他的“第一大篇”(近人赵熙评语)《燕歌行》,中间有两块引人瞩目的里程碑,那就是王褒的《燕歌行》和庾信的同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