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耶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俫下!
汉武帝惑神仙不死之说,敬天地鬼神之祀。元狩年间,曾令司马相如等作辞、李延年“弦歌”,制作了一组祠祀天地诸神的乐歌——《郊祀歌》。因为歌辞有十九章,故又称《十九章之歌》。这首《日出入》,即为其中之一章,祭的是日神。
提到日神,读者自然会想起屈原的《九歌》。《东君》所歌咏的,正是这位驭龙乘雷、衣袂飘飘,勇射“天狼”而斗酌桂浆的豪侠日神。其辞采之缤纷、想象之神奇,足以令后世文豪搁笔兴叹。司马相如等辈虽学富五车、赋称“凌云”,大约也自知对日神的描摹,再不能与屈原媲美。故此歌入笔即别开蹊径,对日神不作丝毫描绘,径述人们祭祀日神时的悠邈情思:“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滚滚红日,出入天地之间,何有穷止之期!它的时空,年寿短暂的世人,又何可窥觎?前句从日之运行,凭虚而起,突然发问,问得空阔而邈远;后句则又一折,于日运无穷而人世有尽的慨叹中,抒写人们的惆怅之情,意蕴极为深长。接着“故春非我春”四句,思致奇崛,极富哲理意味。春夏秋冬的更替,从来与人间的作息稼穑密切相关,它们似乎都是为人间的生存需求而存在的。现在,人们突然发觉:人之一生,不过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而已;天地四时,则横绝万古而长存。这种“非我”境界的发现,固然令人难堪,却是人的破天荒觉醒。陈本礼《汉诗统笺》解释这四句说:“世长寿短,石火电光,岂可谩谓为我之岁月耶?不若还之太空,听其自春自夏自秋自冬而已耳!”正透过其奇崛之语,把握了那种参透宇宙消息的旷达之思。
“泊如四海之池”二句,则承上而下,进一步抒写人寿短促之感。泊,犹泊然,飘泊而无所附着之貌。《史记》称:“地不足东南,以海为池。”这两句慨叹人之年寿,总在不停地耗逝,正如四海之水,永无固滞之时。如果谁要不信,就请遍观四方众生,何处不是这种景况!前句将慨叹之情寓于形象的比喻,便使年寿短促之形,愈加逼真地显现于眼前;后句故作两可之问,又使潜台的答词,愈加确信无疑。如此说来,人们岂不注定要在戚戚悲愁中了结一生了?不——“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那驾驭六龙的日神,不正是与天地同生而年寿无穷的么?当人们虔诚祭祀日神之际,谁不怀着美好的希冀:倘若有幸得到日神的福佑,能够像他一样调御六龙以巡天,该有何等欢乐!不要以为这想法太过离奇,当年汉武帝就有过这种狂想。汉人应劭说:“武帝愿乘六龙,仙而升天,曰:‘吾所乐,独乘六龙。然御六龙得其调,使我心若。”闻一多以为,细审应劭之意,诗中之“若”当作“苦”,言“六龙既调,将往而不返,思念故旧,行当永诀,又不觉为之心苦也”(《乐府诗笺》)。那么,这四句表现的,就是一种乐中带苦、去留难舍的情思了。但总的来看,自以快乐为主。这四句一变前两句的长句句式,以轻快的四言句式,辅以回环相联的“辘轳格”(“独乐六龙。六龙之调”),抒写对“仙”去为神的向往之情,顿使诗中蓄积的烦愁之绪为之一扫。然而,当人们翘首云天,盼望那曾带着黄帝仙去的“乘黄”降临的时候,“龙翼马身”的乘黄,却总是渺无踪影、不见下来。此歌结句“訾,黄(乘黄)其何不倈下”,正绝妙地抒写了人们盼而不遇的一片失望之情。岂止是失望而已,从那“訾”的一声嗟叹之中,读者简直可以听到怨其“不俫下”的懊恼詈责之音了。
前人评价《汉郊祀歌》“锻字刻酷,炼字神奇”(陈绎曾《诗谱》),似乎是赞语。拆穿来说,不过是“古奥艰深”的换一种说法而已。《郊祀歌》出自炫艰耀奇的司马相如等辈之手,文字极为艰奥。当年司马迁就有“通一经之士不能独知其辞,皆集会五经家,相与共讲习读之,乃能通知其意”之叹(《史记》)。相比而言,《日出入》一首,却能脱尽诘屈之习,以接近口语的朴实文辞,表现人们的悠邈之思;而且思致奇崛(如“春非我春”数句),异想天开(如“独乐六龙”数句),诗情往复盘旋。将人寿有尽之慨,寓于宇宙无穷的深沉思考之中,使这首抒情诗,带有了耐人咀嚼的哲理意味。萧涤非先生称它为“十九章中”“一绝好之抒情诗”(《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实在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