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苏轼
余蓄墨数百挺,暇日辄出品试之,终无黑者,其间不过一二可人意。以此知世间佳物,自是难得。茶欲其白,墨欲其黑,方求黑时嫌漆白,方求白时嫌雪黑——自是人不会事也。
——《苏轼文集》
〔注释〕 挺:量词。 茶欲其白:意谓沸水泡茶,以泛起白色泡沫者为上品。 会事:解事、懂行之意。
苏东坡的《书墨》,文不到七十字而内涵丰富,落笔近平缓却陡见奇峰,然后转入丘壑,渐临佳境,曲径盘旋,意趣无穷。
以物抒情讽世,这类文章多多矣,读者不审时多思,未必能窥察其中奥妙。当时评墨论茶者忽然多了起来,颇有些奇怪,苏东坡也不止写了这一篇。根据手头零星资料,可以如此认定,第一位把茶、墨作比较的,不是苏东坡,而是司马光。张舜民《画墁录》里记着:“司马温公(光)曰:茶墨正相反:茶欲白,墨欲黑;茶欲新,墨欲陈;茶欲重,墨欲轻,如君子小人不同。至如喜干而恶湿,袋之以囊,水之以色,皆君子所好,玩则同也。”后来,在《东坡志林》里发现苏东坡又一番议论,显然是他与司马光的对话记录。“温公曰:‘茶与墨正相反。’余曰:‘二物之质诚然矣,然亦有同者。’公曰:‘何谓?’余曰:‘奇茶妙墨皆香,是其德同也;皆坚,是其操同也。譬如贤人君子,妍丑黔皙之不同,其德操蕴藏实无以异。’公笑以为是。”从这两则笔记小品看,两位大家都不是真的在评墨论茶,而在谈论识人用人之道。两人比较,司马光偏重形式上的差异,而东坡则侧重从本质上剖析。光罗列茶墨二者白黑、新陈、重轻之不同,实在意义不大,因为同属白、新、重的茶,也有奇茶庸茶之分;同属黑、陈、轻的墨也有凡墨妙墨之别。决定茶墨上品的是香味和硬度,正如决定君子小人的标准是德行和操守。苏东坡不以貌取,比司马光想得深,多一点辩证法。
《书墨》又是对《东坡志林》一段的补充。东坡既重人的德操,可又不把这提到不可攀的吓人高度。“茶欲其白,墨欲其黑”,当然是对的,但如“方求黑时嫌漆白,方求白时嫌雪黑”,要求黑到比漆还黑,白到比雪还白,总之,纯而又纯,那就脱离实际,“洪洞县里无好人”了。世间哪有尽如人意的佳物,又哪有尽如我意的人才?王猛扪虱,肯定不是优点,但如桓温因而鄙贱其人,就与这位经世奇才失之交臂了;魏徵之倔,之欢喜抬杠,确有冒犯龙颜之毛病,但如李世民嫌他不够乖,不够听话,那也就没有贞观之治。以此“纯”标准要求别人,必成孤家寡人无疑。
为什么司马光和苏东坡彼时对君子小人之议论特多?恐怕还得从北宋盛极一时的朋党之争去找原因。在此之前,欧阳修就写过有名的《朋党论》,划出“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的界限,并提出“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的观点。我看茶墨文章,属政治小品,当是《朋党论》的续篇。参照《朋党篇》读来,对茶墨文章可以加深理解。话虽如此,朋党或曰宗派的是非,君子与小人的界限,究竟不是几篇名家名文讲得清楚的。试联系现状观察,若能说明一二问题就算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