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陈皋谟
一翁好施,天大雪,见一人避雪于门,怜而延入,暖酒与敌寒,遂留一宿。次日雪又大下,不可行,又留之,如是三日。天晴,此人将别去,因向翁借刀一用,翁取刀出,持以谓翁曰:“素不相识,承此厚款,无可以答,唯有杀此身以报耳。”遂欲自刃,翁惊止之曰:“如此则害我矣!”其人曰:“何也?”翁曰:“家中死了一个人,零碎吃官司不必说,一些无事,烧埋钱也要十二两。”其人曰:“承翁好意,不好算得许多零碎,竟拿烧埋钱十二两与我去罢。”翁大怒,遂喧嚷惊动邻里,为之劝解,减其半以六两与之。临去,翁叹息曰:“谁想遇此凶人!”其人曰:“不说你凶,倒说我凶。”翁曰:“如何是我凶处?”其人曰:“既不凶,如何留得我三夜,就扣除我二两一夜?”
——《笑倒》
〔注释〕 延入:请进。 自刃:自杀。
《伊索寓言》中的《农夫与蛇》和明代马中锡的《中山狼传》都是描写好心人因同情恶人而遭恶报的故事,两个故事都对恩将仇报的恶人作了鞭挞。此篇也是写恩将仇报的恶人的,但此人与“蛇”、“中山狼”的赤裸裸的凶恶不同,他的恶集中表现在“无赖”上。因为他不仅是“恶”概念的具体化,而且是一个典型的市井流氓形象。这种人是随着城市繁荣而产生的。他们失去产业,又不愿意从事任何劳动,专靠敲诈行骗度日。遇到厉害的,他就软;遇到软的,他就硬。总之,他们是一群无原则、无操持之徒,但又因为见多识广,他们大多富于谋略,能言善辩。明代许多通俗文学作品中写到这等人物。如《水浒传》中的没毛大虫牛二,江盈科《雪涛谐史》中剃眉度岁的恶少,赵南星《笑赞》中为祸尊崇自己的神像都是市井无赖的典型。此篇把这类恶人形象刻画得十分生动。他本来已经十分落魄,天降大雪,在人门下避雪,也许已处于冻饿而死的边缘。此时好心的老翁收留了他,不仅“怜而延入”而且“暖酒与敌寒”,一连留宿三日,天晴而去。临别向翁借刀并言:“素不相识,承此厚款,无可以答,唯有杀此身以报耳。”从表面上看这是一段多么慷慨的知情知义之言,可是其目的是为了向此翁敲诈,因之这段话更令人感到可笑。恶人假装自杀,吓倒了此翁。翁毕竟太忠厚了,马上讲出了他之所以害怕他自杀的原因:“家中死了一个人,零碎吃官司不必说,一些无事,烧埋钱也要十二两。”这正是授人以柄。奸猾的市井流氓马上抓住了这个把柄。他仿佛还很大方:“承翁好意,不好算得许多零碎,竟拿烧埋钱十二两与我去罢。”图穷匕首现,这时才暴露出其以怨报德的丑恶面目。后经过邻人调解,他只诈去六两银子,但最后又补一笔进一步刻画其无赖个性。当此翁叹息“谁想遇此凶人”时,他竟反打一耙,称翁为“凶人”,并言“既不凶,如何留得我三夜,就扣除我二两一夜?”他把原想诈骗到手的银两,作为自己的原有之物。翁只被其敲诈走六两,就是翁吞没其半。可见这个流氓贪婪和巧言善辩。这个故事是用貌似有理的语言描写其嚣张已极的恶行。为什么这个市井恶徒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作恶呢?看来与好人对他的宽容让步是有关的。故事中的老翁和邻里或是徒有好心,或是一味息事宁人,既无与坏人斗争的勇气和意志,也不懂斗争的策略,结果不仅在物质上受到了损失,而且被流氓诬以“凶人”的恶名。这个结果真是既令人同情,又使人感到可气。可见鲁迅说“忠厚是无用的别名”并非是唆人作恶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