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苏轼
顷岁孙莘老识欧阳文忠公,尝乘间以文字问之。云:“无它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见之。”此公以其尝试者告人,故尤有味。
——《苏轼文集》
〔注释〕 孙莘老:即孙觉,知湖州。东坡与他交往甚密,多次寄诗往还。
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们,谁不希望自己的文字出类拔萃?但事实有时总与愿望相反:“大山吼叫着要临盆,结果生出个小老鼠。”(布瓦洛《诗的艺术》)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原因恐怕很多。例如一定的秉赋和生活阅历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东坡所录欧阳修之语,则以亲身之所“尝试”,告诉了人们一条重要体验:“唯勤读书而多为之”。
从一位雄峙北宋文坛的大手笔口中,说出的竟是这样一个人所共知的简单道理,也许会令某些人大失所望的罢——他们本以为听到的,应该是奇妙得多的不传之秘呢!
然而,世间的道理往往就是这样简单明了的,关键全在于亲身去“尝试”。
“勤读书”——“勤”到什么程度?欧阳修没有说。不过,风云战国的大纵横家苏秦,倒是提供了感人的一例:他进说秦惠王失败,回家又遭到父母妻嫂的奚落和冷淡,终于激发了一腔意气——“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这就是苏秦勤于读书的“悲壮”写照。
许多人以为读书之“勤”,主要在“广搜博览”。这当然也有道理。不过,世界上的书实在太多,倘要只求其“广”,一辈子也读不完。又哪有功夫再去“作文”?苏秦之“勤”,不仅求“广”,更着眼于“精”。所以他在“数十”箱书中,只挑选了最急需的“太公阴符之谋”。而且就是这一种,也还“简练(选择最精要处)以为揣摩”,整整研读了一年。终于在进说六国之君时,取得了辉煌的成功。——如此深入的精研功夫,你可“尝试”过么?读书又很劳苦。长夜读书,灯昏力倦,只对付“瞌睡”一项,就够人受的了。苏秦却能“引锥刺股”,以至“血流至足”——如此坚毅的决心,你可痛下过么?倘若这些都做不到,又何得称之为“勤”!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读书时留下的深深脚印,可不是心猿意马者所能想象的呵!
“多为之”——“多”到什么地步?欧阳修也没有说。不过,唐代书法家柳公权少年时代的一段轶闻,倒提供了惊人的消息:他在京城见到一位无臂老汉,用脚夹着大笔,挥洒自如地写出了一“脚”好字。老汉告诉他:“我自小用脚写字,风风雨雨已练了五十余年。家里有口能盛八担水的大缸,我磨墨写字用尽了八缸水”——无臂之人,乃能练得一“脚”好字,这就是“多为之”所创造的奇迹!
“勤读书”,可以日积月累,增长无穷见识;“多为之”,则可在反复实践中“自见”其疵病,而日加精进,“不必待人指摘”。两者都需要人们付出巨大的精力和心血。这道理好懂,而“尝试”实难。所以,欧阳修一针见血地指出:“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
其实,这还是说得客气了些——不愿付出艰巨努力而欲一鸣惊人者,十个有十个进不了“美”的王国。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说得好:通往美的道路,是一条崎岖坎坷、难以达到目的地的道路。而写诗从来也不是一种快乐,它永远是“一件最累人的营生”。他因此大声告诉人们:要想写得快,就要多想。散步时、游泳时,甚至会情妇时,都要想着自己的主题——
“诗人们,请在刻苦的钻研中消磨时日!”
这见解正与欧阳修所说一样,出于他自身“尝试”的甘苦之谈。倘若东坡能够读到,也一定会释卷而叹:“尤有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