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纪昀
济南朱子青与一狐友,但闻声而不见形。亦时预文酒之会,词辩纵横,莫能屈也。一日,有请见其形者。狐曰:“欲见吾真形耶?真形安可使君见;欲见吾幻形耶?是形既幻,与不见同,又何必见。”众固请之,狐曰:“君等意中,觉吾形何似?”一人曰:“当庞眉皓首。”应声即现一老人形。又一人曰:“当仙风道骨。”应声即现一道士形。又一人曰:“当星冠羽衣。”应声即现一仙官形。又一人曰:“当貌如童颜。”应声即现一婴儿形。又一人戏曰:“庄子曰,姑射神人,绰约若处子,君亦当如是。”即应声现一美人形。又一人曰:“应声而变,是皆幻耳。究欲一睹真形。”狐曰:“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而欲我独示真形乎?”大笑而去。
——《阅微草堂笔记》
济南朱子青有一位狐友,“时预文酒之会,词辩纵横”,因此,人们对这位平日“闻声而不见形”的狐先生的尊容产生了好奇心,由此引出一个“真形”与“幻形”的话题。孰为真?孰为幻?狐友作了几番变形表演后众人仍不满意,因为他们始终没有看见一个耳圆嘴尖拖一条大尾巴的狐狸形象。对于人来说,每人只有天赐一张皮囊,肥瘦妍丑,藏不得也变不得。不过说到“真形”,那却是皮囊以内的功夫。一张皮囊不仅遮掩了“真形”,且常常在脸面五官上、言谈行动中翻出许多完全不同于“真形”的花招,统而言之,是之谓“幻形”。狐先生说得好:“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而欲我独示真形乎?”将天下人一概骂倒,似乎显得武断,其实却正是狐先生识见过人处。察言观色,曲意逢迎;口是心非,笑里藏刀,这样藏真露幻的嘴脸天底下还见得少吗?手段高明者,其“幻形”的法术决不亚于狐先生。他们虽不能直接把自己变作美女撩人情欲,变作婴儿博人怜爱,却能以善良的嘴脸去行恶,以忠诚的嘴脸去篡权,以和平的嘴脸去屠戮!更为可悲的是,许多人并不想戴上“幻形”面具,却又不得不在虚伪冷酷的世界上扮演他不愿意扮演的角色;许多人洞察人情的险恶,领受“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古训,把“幻形”作为苟全性命的生存技巧;还有许多人在畸形的社会中扭曲了自己的人格,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真”,以幻形作真形,以真形作幻形……如此种种,怎么能不令狐先生寒心!
有清一代,政治的高压,思想的钳制,在封建王朝中算得上登峰造极。乾隆是纪昀终身所事的君王,他就是一个真幻变化的行家里手,这位“十全老人”自诩圣明儒雅,可是一旦兴起文字狱来,杀气腾腾,无所不用其极!纪昀曾因一言不慎得罪了他,被发遣到新疆,幸而不久赦还,没有落到曝骨黄沙的下场。此后他似乎官运亨通,一直做到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但是他的内心世界真的如他的外表那样豁达开朗?作为乾隆的文学侍臣,他谨小慎微,亦步亦趋,颇得皇帝欢心,但是这个睿智的灵魂真的完全出卖了自由?什么是他的真?什么是他的幻?以纪昀的地位,以他所处的时代,他没有留下多少可供我们揣测其内心的文字。也许,他就是朱子青座上客中的一位,被世间“真形”与“幻形”的变化无常弄得扑朔迷离;也许,他是那个狐先生,居高临下潇洒地说东道西,点评人世,然后则像狐先生那样“大笑而去”,埋头到编纂《四库全书》的故纸堆里,深深地隐藏了自己的“真形”。
“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而欲我独示真形乎?”呜乎,信夫斯言,悲夫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