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陆龟蒙
散人者,散诞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无羁限,为时之怪民。束于礼乐者外之曰:此散人也。散人不知耻,乃从而称之。人或笑曰:彼病子散而目之,子反以为其号,何也?散人曰:天地,大者也,在太虚中一物耳。劳乎覆载,劳乎运行。差之晷度,寒暑错乱。望斯须之散,其可得耶?水土之散,皆有用乎?水之散,为雨,为露,为霜雪;水之局,为潴,为洳,为潢污。土之散,封之可崇,穴之可深,生可以艺,死可以入;土之局,埙不可以埏,甓不可以为盂,得非散能通于变化,局不能耶!退若不散,守名之筌;进若不散,执时之权。筌可守耶?权可执耶?遂为散歌、散传,以志其散。
——《唐甫里先生文集》
诚如鲁迅先生所说:“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正是一榻(今写作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铓。”(《小品文的危机》)其中自传体小品,虽是借鉴了魏晋以来像《五柳先生传》、《五斗先生传》等一类作品的传统,但是因为时代不同,和以前相比又有了新的内容和表现形式。陆龟蒙的这篇《江湖散人传》就是这样。
这篇写在《江湖散人歌》前面的序,也是一篇很有特点的小品。文章先提出“散人”的概念,很有些像论文先提出论点一样,然后加以解释:所以叫做“散人”,是因为乃“散诞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散诞”,就是悠然自在,放诞不羁。“散人”,也就是平庸无用、不为世用、闲散自在的人,是处于世俗的礼教绳检之外的人,也就和我们现在说的“另类”差不多。所以那些“束于礼乐者”亦即具有正统思想的人,要以“怪民”目之,叫他作“散人”,态度是轻蔑的,很看不起。但是,他却不以为意,干脆就自称“散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不以为耻而反以为荣,这是为什么?于是就引来了后面的一大段议论,说明“散”的作用。作者这里采用了对答论难的形式,也是先提出问题,然后加以驳议。不过,他又和抽象的说理不同,而是从具体的事物的描述中,引申出道理,来说明自己的思想。先从大处落笔,从天地说起,古人以为天圆地方,天覆地载,而又日夜不停地运行,不能差错分毫。这天地也够劳苦的了,它想作“散人”自己散诞一下还不能呢,你看这“散”重不重要?多么难能可贵!然后,又分别从水土的“散”、“局”(被拘束)写来,比较“散”和“局”的优劣。水“散”了,可以变化为雨露霜雪,“局”了就只能成为陂塘、低湿地和低洼积水处,死水一潭。土散开而为地,可以堆高,可以打洞,人活着的时候可以种植,死了可以下埋;如果“局”了,土被烧成埙(一种演奏乐器)就不能和水做成别的陶器,砖也不能做成杯子。说明只有“散”,才能通乎自然变化的规律,而“局”就难以变化,没有生命力了。最后归结到人事,退隐已经有名了,如果不“散”,还念念不忘获名的手段干什么呢?(《庄子·外物》:“荃(也写作筌)者所以得鱼,得鱼而忘荃。”筌是捕鱼的竹制工具,比喻为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和工具)就是进而出仕,如果不“散”,那些出仕时暂时的权衡和考量,还需要念念不忘地随时记住吗?这里,作者通过反复的比喻,尽管有些比喻在今天用科学的眼光看来有局限性,但道理讲得一层深似一层,头头是道,推理非常严密,最后令人不得不相信为人还必须“散”,而“散人”,是要有很高的德行的人才能够做得到的,这不是难能可贵,值得引以为荣甚至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我们再联系陆龟蒙的身世来看。据《新唐书》本传记载,陆龟蒙是苏州吴县(今苏州市)人,自称江湖散人,又号天随子、甫里先生。他是没落的世家子弟,举进士不第,做过睦州、湖州、苏州刺史的幕僚,后居松江甫里。他的不少诗歌、散文都有愤慨时势、忧念民生的思想,猛烈抨击统治者的昏庸和贪婪,具有社会现实意义。作者写《江湖散人传》来为自己立传,恣意表现自己的“散诞”,无非是与浊世相对抗心理的婉曲表现。但他立意新颖,在传统的题材中别出手眼,和前人的写法相比能够翻出新意,这是他的可贵的特点。而传里面对“散人”所作解释的那些大道理,也正是他的精神的写照。——既然对现实不满,既然不能在社会上有所作为,那就不如作我的“散诞”之人,随随便便、自由自在地过日子的好,不受任何“羁限”。这里面,包含了很多愤慨的因素,表现了他内心的苦闷,而写这类文章,也正是为了对心灵的慰藉,可见作者良苦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