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梅伯言归金陵三首(选一)·曾国藩
文笔昌黎百世师,桐城诸老实宗之。
方姚以后无孤诣,嘉道之间又一奇。
碧海鳌呿鲸掣候,青山花放水流时。
两般妙境知音寡,它日曹溪付与谁?
曾国藩在散文上属于桐城派,在诗歌上属于宋诗派,这样,就使他在论说桐城派的兴衰更迭时,既可以登堂入室,如数家珍,又可以发挥宋诗派的特长,以议论为诗,以学问为诗,本诗即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梅曾亮在北京为官二十馀年,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告归南京。曾国藩此诗当作于是时。
韩愈主张道与文的统一,有“文起八代之衰”之誉。由于韩愈是桐城派效法的主要作家之一,作者赞誉韩愈之“文笔”为“百世师”也是自然之事。然后,作者于次句点明“桐城诸老”宗法韩愈的关系,表现了作者对“桐城三祖”的崇敬之情。桐城文派由方苞首创,刘大櫆发扬光大,至姚鼐集其大成,之后出现了萧条状况,颔联的前一句即对此作了描述,同时亦是下一句的铺垫。梅曾亮是姚鼐的著名弟子,“义法本桐城,稍参以异己者之长,选声练色,务穷极笔势。”(《清史稿·梅曾亮传》)于是造成了桐城古文“嘉道之间又一奇”的兴盛局面。作者这样写,就是对梅氏的直接称颂了。在嘉庆、道光之间,梅曾亮成了支撑桐城派局面的主要人物,“京师治古文者,皆从梅氏问法”。(同上)由此可见当时情况之一斑。
上联二句一抑一扬,使梅曾亮的桐城派中兴者之地位得到了生动的体现,同时,此二句之间又有山穷水尽而又柳暗花明的关系,由此,颈联便承第四句笔意写来,用两幅形象鲜明的画面展示了桐城古文兼具的两种不同风格:一是阔大雄奇,充满阳刚之气,一是秀丽优美,饱含阴柔之气。古文阴阳刚柔之说,是姚鼐所创。他说:“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复鲁絜非书》)“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阴阳刚柔并行而不容偏废,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闇幽,则必无与于文者矣。”(《海愚诗钞序》)梅曾亮持论,于此有所继承,而至曾国藩,更是本于姚鼐之说而发扬光大之。他说:“吾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文章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曾国藩全集·日记》)但上列诸语都是桐城派古文美学风格的理论概括,而本诗中用“碧海鳌呿鲸掣候,青山花放水流时”来描绘这两种艺术境界,既贴切自然,又恰到好处,更是这一理论的形象说明。另外,这二句是上句“又一奇”中“奇”字的具体形容,且句中有意点明“时”、“候”二字,示以上二种境界乃现时所有者,所以,这二句也是对曾亮之文风的含蓄称扬。尾联作者笔锋一转,由赞美转为深虑。面对现实,如梅氏这样真正对兼阳刚阴柔之美的桐城古文心领神会者,如今已是知音寥寥,梅氏已经接到了桐城三祖的衣钵,但这衣钵将来又该传授给谁呢?在这种担忧与关切之中,蕴含着作者希望梅曾亮承传并光大桐城文派之意,但“知音寡”并不是无知音,“付与谁”亦可见还不是无人可传,所以,尾联更深的含义,乃是作者隐然以下一代传人自命了。诗的结尾在推崇梅氏的同时,也道出了自己的抱负。事实上,曾国藩后来也确造成了“桐城中兴”的局面,虽然同时他对桐城派也是多有改造变革的。因此,尾联中隐约着的自我期许,并不是作者的大言,而是其重振文坛衰风的雄心之体现。当然,本诗是赠人之作,所以只能到末尾略提起自己,不能喧宾夺主,这一点,作者处理得也非常恰当,未失受赠者的前辈身份,立言可谓得体。
虽然是以诗谈文,却不像某些学问诗、议论诗的艰涩枯燥,而是有一定的形象性和可读性;而这种形象性,又是巧妙地为谈文服务的,并不因此冲淡诗的理论色彩:这,可以说是本诗的特出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