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屈大均

秣陵·屈大均
牛首开天阙,龙岗抱帝宫。
六朝春草里,万井落花中。
访旧乌衣少,听歌玉树空。
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

清初的遗民诗人抒写亡国之恨,无论在量和质上都集历代遗民诗之大成。其中,南京又为他们寄寓历史沧桑巨变的显要载体。究其原因大约有三:一则南京乃六朝故都,而六朝之际的兴亡陵替,在中国历史中又极突出,以盛产“亡国之君”闻名;二则南京又是明王朝开国建都之地。虽以后迁往北京,但向有“南都”之称,故对刚逝去的那个王朝有象征意义;三则由于崇祯帝在北京毕命后,福王旋即又于南京建立了短命的弘光朝,史称“南明”。这样,集历史与现实的沧桑巨变于一身的南京,自然便成为遗民诗人们遣发故国黍离之悲的理想对象。此一题材下,颇产生了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屈大均的这首诗,即其中之一。

这首诗的显要处,首先在结构安排对主题的突出和强化。首联极写南京地势形胜,是得天独厚的帝王兴业之都,起笔一扬。颈、腹两联却陡然一跌:“春草”、“落花”、“乌衣少”、“玉树空”,一付凋残破败气象,物去人非,无复往日繁华。全诗的立意不在抒写一般的黍离之感,也并非泛泛遣发一个遗民的故国之思,而是透过这一切,向历史和现实发出双重叩问,去追究造成这一切的历史责任。天设地造的东南形胜之中,从六朝到眼前,何以总是落得“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结果呢?前六句结构上一扬一跌造成的强烈反差,正暗中包含了这一诘问。于是尾联的愤然一问,既自然,又极有力,具有“卒章显其志”的艺术效果。从全诗结构看,前六句是从正、反两个方向,包含着肯定和否定的描写,乃在为末两句蓄势。末两句是情辞俱烈的议论,在前六句盘马弯弓情势下一发中鹄,是对前六句的高度概括和升华。这样,全诗的主旨便越过通常遗民情感的抒发,表现出厚重而又警拔的历史理性意识,从而同单纯囿于明遗民情感天地的作品,在审美内涵上拉开距离。

本篇的另一个特点,是历史意象和现实意象的双重叠加。诗作于明亡后作者游金陵之际。因此从前六句的描写看,当属身临其境的“寄目直寻”。但作者却大量使用了作为六朝故都的历史意象去展开,以亡国为契合点,在同一意象上叠映了历史和现实的双重意蕴。题目“秣陵”即晋朝旧称。六朝之首“吴”亡于晋,而明末清初大部诗作写南京多称“金陵”。作者专用“秣陵”旧称,暗含着从历史纵深追寻起步的意思。三国时,诸葛亮谓吴孙权所居南京地形为“钟阜龙蟠,石头虎踞,真帝王之宅。”(见《六朝事迹》)历尽兴亡变迁,至今其地势形胜依然如故。“牛首”、“天阙”、“龙岗”、“帝宫”,这些意象所包含的双重指向自不待言。“春草”、“落花”是眼前具体所见,“六朝”又是历史意象,“万井”同“六朝”为互文,历史意象与现实意象构成了交织的重叠组合。而且,“落花”又隐括了南唐后主李煜词《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句意,强烈暗示出亡国之痛对这两重意象组合的绾结。下面的“访旧”与“乌衣”、“听歌”与“玉树”是两重意象的同样组合。比起前两句的笼罩性描写来,这两句具体写作者行迹,表现出理性与情感的复杂交错。一方面,亡国乃贵族子弟歌舞行乐,荒淫误国所致,从六朝中被称为“团扇才人”的王、谢后裔、迷于声色的陈后主,直到南明福王,莫不如此。“乌衣”、“玉树”这两种典型意象的选用,“少”和“空”的措词,以浓郁的嘲讽意味,透露出深刻的理性评判。另一方面,两者的现实指称,终究属于作者所依附的先朝,而今“访”“听”,连这些都既“少”且“空”,那种怅惘、失落、追怀、眷恋的情感也是极明显的。这两句不仅具有历史理性与个人情感的深沉内涵,而且典型体现了一个遗民的心态。所以末尾“亡国恨”的“恨”字,既哀其不幸,又恨其不争,倾重尤在后者,因为答案是已然包含干诘问之中的。“尽”字可以说,是前面双重意象最后概括性的凝聚,故极具力度。

朱庭珍《筱园诗话》推“翁山五律”为岭南三大家中之一绝,又说:“翁山五律,忽而高浑沉著,忽而清苍雅淡,气既流荡,笔复老成,不拘一格,时出变化。”这段话是可以作为这首诗其他方面艺术特点的补充去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