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荒诞派创作手法在《野草》中的成功运用

西方荒诞派创作手法在《野草》中的成功运用

《野草》是鲁迅整个创作中受外来影响最明显同时也最难把握的一部作品,居于鲁迅作品艺术成就的最高层次。作品记录了五四高潮以后近三年的时间内作者对现实人生的思考、灵魂的搏斗以及对未来探索的脚步,其内容深刻含蓄而富于哲理,在艺术表现上则大量吸收了现代主义的技巧。《野草》的大部分作品明显地采用了象征手法,如《秋夜》中“夜的天空”、“坚韧不拔的枣树”、“被摧残的小粉红花”、“窘得发白的月亮”、“追求光明的小青虫”,《雪》和《好的故事》中的景色等等,或象征黑暗的社会现实,或象征顽强不屈的斗争精神,或象征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尽管这些内容是通过某种暗示表现出来的,却能看出它们的深层含义。然而,《野草》的另一些作品中的象征却与以上所说的不同,它们往往新奇古怪,艰涩难懂,不合常理,其象征多半带有明显的荒诞性。我认为鲁迅的《野草》并非完全意义上的荒诞作品,但它却有一定的荒诞色彩。

“荒诞”一词由拉丁文“耳聋”演变而来,原意是指音乐中的不谐调音,字典上一般解释为不合道理的常规,不调和的,不可理喻的。后来引入文学尤其是戏剧领域。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在欧洲形成了一个荒诞文学流派,影响极大。“荒诞”作为一种文学反映的内容具有深刻的哲学蕴涵,但作为一种表现手法却又有一定的普遍性。严格说来,“荒涎”这一手法并非荒诞派戏剧的专利,现代的许多文学流派诸如表现主义、象征主义、存在主义、意识流、黑色幽默、诗意先锋派等等,都用荒诞手法来反映生活。这说明:能否用荒诞的手法来反映现实,并非完全取决于作家、艺术家的主观意志,而是取决于生活本身,如果生活中确实存在着许多怪诞的现象,作家在创作中当然可以加以表现。作为首先觉醒的知识分子,鲁迅看到了旧中国的种种畸形现象,感受到了这种历史的荒诞性,并在创作中把它表现了出来,他的许多作品都具有明显的荒诞色彩,这一特征首先较多地表现在小说中,而在《野草》中也有程度不同的流露。

《野草》的23篇作品中,有16篇是以“我”的角度来叙述抒情的,而当中又有7篇是写梦境的,并以“我梦见”开头。在这些作品中,人的影子会同人告别;狗可以与人辩论;以相互执刀对立最后干枯却既不拥抱也不互相残杀来进行的复仇;地狱里的鬼魂会向人类发出反抗的呼声;人类还会与魔鬼搏斗;以及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卖身以养育儿女的老人的不幸和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却又颓败的身体全面的颤动情景等等。诡谲奇幻,怪诞不经,变异无端,出人意料,这些超现实主义的想象和描写给作品增强了神秘感和荒诞味儿。在整部《野草》中,最具荒诞色彩而又难以理解的是《墓碣文》、《影的告别》,其次是《狗的驳诘》、《复仇》、《死后》、《过客》,此外,《死火》、《失掉的好地狱》、《立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也有类似的特征。

《墓碣文》写的是一个梦,梦见在墓地所见到的情景:“我”站在墓碣的前面读它上面的词句,那碣文晦涩难懂,而后,“我”又绕到了墓碣后边,看见一座孤坟,有一具胸部及腹部被剖开,心肝被挖去的死尸,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显出些迷茫的样子,当“我”要离开他的时候,死尸却从坟中坐了起来,口唇不动却分明在同我说话,他所说的也是似是而非,玄而又玄,通篇使人感到难以理解和把握。这篇散文折射了鲁迅思想上的种种矛盾,明显地表现出自剖的性质。作品的最后可以看出鲁迅与他自己思想中的孤独感、幻灭感,消极和虚无的一面彻底决裂的决心,然而这种解释多少带上了一些抽象性和随意性。由于表现上的独特和奇幻,使我们无法用一种较明确的创作手法去规范它,有的地方不加注释是很难读懂的。

《影的告别》看上去更具荒诞特征,描写人的影子,这种构思和想象本身已经够奇特的了,而这影子突然有一天要脱离开人,不愿意再跟随人了,因为它不满足自己的地位,不安于自己的身份,不想再处于这种不明不暗、不明不白的地位,人的影子离开人自然也就消失了,于是它又很犹豫、彷徨。这篇散文的构思比《墓碣文》更奇特,含义也更深刻,属于整部《野草》中最难理解的一篇。就影子本身来看,它是个灰暗的、没有前途的形象,因而给作品蒙上了一层阴暗的气氛,这个形象给人一种进退两难、无所适从的感觉,这正是作者内心矛盾的真实写照,而通篇虚设的影子的形象又带给我们一种深深的荒诞感。

《复仇》和《狗的驳诘》是作者编织的两个荒诞故事,前者是鲁迅痛恨社会上冷眼旁观的人太多而作,后者则批判了现实中人的势力和虚伪。鲁迅说过:“民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在他的小说和杂文中曾多次抨击过这种“看客”的行为。而在这篇《复仇》中,作者更进了一步,用幻想中两人在旷野里执刀相对的荒诞故事来对麻木的观望者进行精神上的复仇。作品描写一对青年男女,执刀对立于旷野之中,于是无聊的人们便从四面八方奔来,以为这里发生的事一定能使自己的无聊得到某种满足,但这一对青年既不互相拥抱又不互相残杀,而且看上去也不像会有什么行动的样子,于是这些无聊的看客们感到越来越无聊,以至于最后精神干枯,这就是他们对无聊的旁观者的复仇。故事虽然是荒诞的,它却表现了鲁迅对社会上精神麻木者的无比痛恨。

《狗的驳诘》同样写了一段离奇怪异的经历:“我”衣履破烂地在巷中行走,听到背后一条狗叫了起来,我便叱咤道:“住口,你这势力的狗。”谁知这时狗却开口说话了:“不敢,愧不如人也,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奴……”一向被视为极端势力的狗居然反驳起人来,这看上去近乎荒唐,实际上则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狗所说的话都是真理,鲁迅通过这个荒唐的梦讽刺了当时的一些反动政客和无聊文人,其现实意义极为深刻。

《死后》运用特殊的想象和构思描写人死了以后的种种感受,以及各种人对死者的不同态度,虽然讽刺很特别,却又植根于现实生活中。

《过客》是《野草》中唯一的一个短剧,它通篇讲了一个象征性的故事,作品中那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更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的人生旅途中匆匆而去的“过客”的形象,既表现了作者对真理的渴望和执着追求,也是鲁迅自己矛盾心理的真实写照。作品中不停地“走”以及“前面的那个催人的声音”,实际上反映了和后来的荒诞派名剧《等待戈多》大致相同的意蕴,包含着“奋斗”和“愿望”之间存在的距离:人们的愿望也许不能实现,但人们仍怀着希望去努力奋斗,唯其如此,人生才有意义,人们才会不断探索和追求,而大凡奋斗者又总是孤独而执着的。作品中的人物没有名字,没有具体的相貌特征,时间模糊,情节淡化,语言恍惚迷离,这都和荒诞派的“反戏剧”技巧颇多相似。

除以上所举的作品外,从总体上看,《野草》的创作方法、叙述角度、表达方式等方面都较特别,因而给读者理解它带来了一些困难。读《野草》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它从多方面受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这种影响并不局限于某个外国作家和外来手法,而是从更高的层次上吸收了种种适合于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艺术手法。

那么,为什么鲁迅在《野草》中如此频繁地运用了那样特殊而又让人难以理解的表现技巧呢?原因自然很复杂,但作品产生的时间以及在这一时间内作者的心理状态显然是最重要的原因。鲁迅创作《野草》的时间是1924年9月到1926年4月,这时期革命处于低潮,北京正处于军阀政府的统治之中,到处是白色恐怖。五四退潮以后,新文学队伍开始分化,从前一起提倡新文化运动的同仁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有的高升,有的隐退”,许多知识分子因找不到出路而一时陷入苦闷之中,鲁迅在思想上也经历了一个苦闷彷徨的时期。除此以外,这时期的鲁迅还经历了来自另一方面的困惑:1923年周作人与鲁迅最后决裂,随即鲁迅搬出和周作人同住的家,继而肺病又复发,真正是心力交瘁。社会的黑暗,家庭的破裂,兄弟失和的痛苦,愤怒与忧伤以及破裂之后的颠沛流离,加之不幸的婚姻,都在他心中引起了巨大的伤痛。来自社会的、家庭的、内心的苦闷给鲁迅的心灵造成了难以承受的重压,正如他后来所说的:“我的那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

最后,从鲁迅对西方文化的态度也可以看到他吸收众多创作技巧的可能性,对于外来文化,鲁迅一贯主张“拿来主义”,他说过:“放开度量,大胆地,无畏地,将新文化尽量地吸收。”在鲁迅的整个创作中,受外国文学的影响是很明显的,西方浪漫主义、俄国现实主义以及欧美现代主义等都成为他吸收的对象。就《野草》而言,可以明显看到对波德莱尔、尼采、屠格涅夫、夏目漱石作品的借鉴。为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鲁迅采用了多种多样的技巧。在形象的描摹上,心像的抒写上,他采用了迷离恍惚、诡谲奇异、怪诞不经、凄冷艳丽等手法;在具体表达上,他运用写实的、暗示的、联想的技巧来抒写他的心和梦,他的矛盾和斗争,他的苦闷彷徨,他的执着与奋起,给读者以似懂非懂、飘忽摇曳、看似荒诞实则深刻的广阔的想象天地,这正是《野草》在艺术上区别于其他作品的高超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