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朴园对侍萍的态度看其性格的复杂性

从周朴园对侍萍的态度看其性格的复杂性

《雷雨》中的周朴园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成功的艺术典型之一。许多人把这个形象当做一个虚伪、自、残酷无情、始乱终弃的典型。这些自然说出了周朴园这一形象的一般性特征。不过,作为生活在中国这个特殊环境中的第一代资本家,周朴园的性格并不是单一的,而是极其复杂的。

众所周知,从1840年的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一步步被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中国社会的特殊矛盾和经济状况,使中国的资本家除了有资产阶级普遍特征外,还有其自身的特点。周朴园就是这一特殊的形象,他虽然流过洋,受过资产阶级的教育,但是,地主家庭的出生和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生活环境,使他成为一个封建意识很强的资本家。

周朴园有着民族资本家的基本特征。如在家庭中的独断专横,对工人的残酷剥削等。然而,在对待侍萍的态度上,周朴园的性格却表现出一种特殊的矛盾性及复杂性。

一般认为,周朴园年轻时引诱了侍萍,后来为了赶娶一位门当户对的阔小姐,在年三十的晚上赶走了侍萍,而后又三十年念念不忘侍萍,这表现了周朴园的虚伪和自私。毋庸置疑,如果仅从作品反映的现象来看,这似乎是事实。然而只用虚伪来解释这个现象显然是不全面的,这是把一个本来十分复杂的人物性格简单化了。不错,我们应承认周朴园有虚伪的一面。不过,他的虚伪更多的不是表现在怀念侍萍的真假上,而是表现在他对侍萍有真感情而又没有同她结合这一事实本身。从这个意义上看,与其说周朴园虚伪倒不如说他软弱更合适。

作品的种种描写表明,周朴园对侍萍是有真感情的,这至少从以下三方面可以看出。

首先,周朴园三十年如一日地怀念侍萍。在赶走侍萍的三十年中,周朴园虽结过两次婚,但始终念念不忘侍萍,并一切都把她当做正式嫁到周家的人看待。每年的四月十八日都为她做生日;三十年来,周朴园从南到北都带着侍萍用过的旧家具,并且一律按照侍萍过去喜欢的样式摆设;因为生周萍着了凉,侍萍爱关窗户,于是三十年来,即使是在闷热的夏天,周朴园也不许家人开窗户;他穿衣服,从雨衣到衬衣都穿旧的而不穿新的;周朴园还常向周萍谈他的生母,并给周萍起了纪念侍萍的名字;听到陌生的“鲁妈”的无锡口音便打听“梅小姐”的下落;深夜了,他还一个人凝视着侍萍的照片……试想如果周朴园对侍萍没有真感情,为什么三十年如一日地怀念她,而且还要在他现在的妻子蘩漪的面前流露呢?客厅里摆着侍萍的大照片,口中时时不离“前妻”。难道他不怕蘩漪嫉恨吗?如果说这就是假道德的话,那么试想一下,在那样的社会里,凭周家的地位、钱财,抛弃一个没有履行结婚手续的佣人的女儿,能引起多少社会舆论压力呢?又有多少人会去指责周朴园而去同情侍萍呢?当时的道德标准对妇女是极不公平的。处在周朴园那样地位的人,娶几房姨太太,三妻四妾历来被认为是合理的。周朴园这样苦苦怀念亡妻只能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很深的。

其次,周朴园对蘩漪的态度表明他对侍萍有真感情。作品告诉我们:三十年前周家赶走刚生了孩子三天的侍萍是为了娶一位阔小姐,而侍萍来到周家有十八年。很明显,蘩漪恐怕是周朴园“正娶”的第二个妻子了。那位“阔小姐”的情况和结局我们不得而知,而妻子蘩漪和周朴园又有激烈的矛盾。虽说这种矛盾从表面看只是周朴园的封建家长制统治与蘩漪反专制、要求个性解放之间的矛盾,但同时还包含着另一方面的原因,即她并没有得到丈夫的爱情。那位“阔小姐”为什么忧郁而死?作品虽未点明,然而我们也可以从周朴园对蘩漪的态度窥见她的死因。据此,我认为:三十年来周朴园念念不忘侍萍,对后来的两个妻子根本没有感情。也正因为对后者没感情,所以他更怀念侍萍。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妨把《雷雨》和巴金的《家》作比较:《家》中的觉新婚前恋着梅表妹,后来屈服于家庭的压力娶了瑞珏,婚后他们是产生了一定的感情,瑞珏的死因不在于觉新而在于那个封建家庭。那么,周朴园娶了那位“阔小姐”以至后来的蘩漪,如果也能给妻子一点温情的话,还会有忧郁而死的事发生吗?

再次,周朴园不是那种一贯玩弄女性的浪荡公子。作品没有描写周朴园生活的放荡,却把他和周萍作了一个比较,周萍和其父有相同之处,但也有很大的区别。当然,时代不同了,在周萍身上表现出来的封建性比他父亲少得多。尽管他也处处表现出对父亲的惧怕,在父亲的面前唯唯诺诺。作为中国第一代资本家,周朴园还有他精明强干的一面,作为企业家,他还有一套经营的方式方法,这表现了资产阶级创业时期的进取精神。而到了第二代周萍的身上,性格就变得更软弱,表现出一种空虚颓废的精神状态,他在向四凤表示爱的同时又勾引后母,还在外面鬼混,完全成了“一个感情和矛盾的奴隶”。这足以说明周萍矛盾的性格。周朴园呢,他却三十年如一日怀念侍萍,可以说在对待感情上他们父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以上三点,说明周朴园对侍萍是有真实感情的。不但有,而且十分强烈。三十多年的怀念,可以说对自己是一种残忍和虐待了,把这种感情简单归于“虚伪”实在是忽视了作品反映的事实。

既然周朴园对侍萍的感情是真实的,为什么又抛弃她呢?这的确很复杂。有人说这是始乱终弃,并用周朴园与《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相比较,我觉得这是不十分恰当的。我们知道,聂赫留朵夫年轻时在姑妈家诱奸了玛斯罗娃,之后便抛弃了她,并忘了这件事。多年后,他作为陪审员在法庭上看到了被指控有凶杀罪的妓女玛斯罗娃,于是突然天良发现,认为这个纯洁少女的堕落完全是自己造成的。聂赫留朵夫不顾舆论的嘲讽,不顾他的贵族身份,死死地跟着玛斯罗娃,要和她结婚以赎自己的罪,以求得精神上的复活。这表现了聂赫留朵夫的人道主义思想,更寄托了托尔斯泰“道德自我完善”的精神。而周朴园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一方面他以为侍萍已死,另一方面他的怀念持续了三十年,并非忽然天良发现,所以他和历史上始乱终弃的例子有根本区别,与《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的“天良发现”更有着天壤之别。

应该说,周朴园对侍萍的抛弃及怀念,正是他矛盾性格的具体表现。我们知道中国资产阶级的第一代大多数如周朴园那样是由地主子弟转化而来的,他们虽然受过资产阶级的教育,却是维护封建统治的。他们不像法国18世纪的资产阶级那样是在同封建阶级的斗争中强大起来的,而是和封建阶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具有浓厚的封建性,先天就带着软弱和妥协。周朴园也不例外,从表面上看,他是周家的家长,那么大一个家庭,人人都要听他的,看他的眼色行事,按他的意志行动。但是,在他的内心,在他和侍萍的感情上却表现出一种软弱无能的妥协。可以这样认为,周朴园在德国留学时,受到了资产阶级自由平等思潮的影响,那时他还年少,又才从中国封建压抑下到了所谓自由的天地,很容易接受一些资产阶级的思想,当然也就会有个性解放的要求。回国后,爱上了丫头侍萍,这并不奇怪。侍萍年轻美丽、贤惠,又读书识字,这样的两个年轻人在那种情况下相爱是完全有可能的。过去的研究者正是在这一点上机械地强调了人物的阶级性而否认他们之间产生感情的可能性,这是不客观的。恩格斯曾说:“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一个’,而且应当是如此。”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个性特征,世界上找不到两个性格完全一样的人,每个人既有普遍性又有个性,都是这两方面的统一。所以我们说:典型是偶然和必然、个性和共性、一般和特殊的统一物。就一般情况而言,资本家必然轻视、压迫下层劳动人民,这只是资本家的共性特征。但是周朴园作为特殊环境中的“这一个”,生活的偶然机会使他认识了侍萍并和她产生了感情,这应该说是有可能的。如果只抓住阶级对立而否定这种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事件,那就是忽视了人的本质除了阶级性以外还有特殊个性,人物的“个性就更多地消融到原则中去了”。

我们承认人的感情带有阶级性,但不能把这个问题庸俗化。只要是正常的人,都毫无例外地追求着自己的感情生活,尽管所追求的因人而异,但有追求这一点却是共同的。周朴园对感情生活的追求没有超出他那个阶级的范畴,那就是他不能公开反抗他的封建家庭,争取真正的个性解放,所以他和侍萍的感情只能成为一场悲剧。正式和一个佣人的女儿结婚,周朴园没有这个勇气,即使他自己有这个勇气和愿望,家庭和社会也是不允许的,那时毕竟还是光绪年间,在周朴园那样的封建大家庭里,年青一代是无所谓自由可言的,尤其在婚姻上更是要绝对服从家长的意志,所以他最后也无法冲破家庭和社会的压力。我们从周朴园对妻子、儿子的专横态度便可以看出他的前辈是怎样进行封建家长制统治的,受过欧化教育的周朴园尚且如此,何况他上一辈的封建家长呢?所以,周朴园向这个可怕的势力屈服了,向家庭妥协了,他们赶走了侍萍,娶了那位门当户对的阔小姐。可以说从赶走侍萍的那一天起,周朴园的悲剧就开始了,以后的婚姻对他来说自然无法令他满意,于是只有用怀念侍萍来慰藉自己的精神。不错,是周朴园使侍萍三十年来受尽了精神和肉体的折磨,她的遭遇使人们更加憎恨周朴园。在《雷雨》中,所有人的灾难几乎都与周朴园有关,他是罪魁祸首,这是读者很容易看出来的。但是,周朴园三十年来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原因又何在呢?只把它归于周朴园的性格显然是不能自圆其说的,而这一点又往往容易被人们所忽视。

周朴园和侍萍的悲剧,说明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在封建势力异常强大的情况下,所谓资产阶级的个性解放是行不通的,也是毫无出路的。这一点周朴园自己也意识到了,请看他告诫周冲的一段对话:

“你知道什么是社会?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理想要彻底得多。”

这段话的潜台词是:这是行不通的。周朴园的话虽然指社会改革,但可以说也包含了精神生活,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周朴园早期的一些追求。可惜的是,周朴园对于封建专制自受其害还不算,他自己又仿效他的老一辈进行封建的家庭统治,用封建道德要求妻子、儿子。自然处在他的地位而又有他那样生活经历的人,其性格也只能这样发展。尽管那时背叛封建制度,和封建家庭决裂的青年不乏其人,但那毕竟是少数,大多数还是像周朴园那样,受其害又去害别人。

在周朴园的一生中,他认为和侍萍的那段爱情生活是圆满的,所以当他又缔结了不满意的婚姻以后,就经常怀念那段生活,怀念侍萍,这是人之常情,而另一方面他又自然而然地要维护家庭的封建秩序,所以就造成了他性格上的重重矛盾,也加深了他的悲剧。自然,正如我们前面所说,这个悲剧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

综上所述,周朴园和侍萍的感情不能简单地用“虚伪”二字来解释。那么,既然周朴园三十年不忘侍萍,为什么当侍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又严厉地问:“你来干什么?”并要把她赶走呢?我以为,侍萍的突然出现周朴园是没料到的,当他意识到站在面前的是侍萍时,首先很自然想到的是他三十年前的事将败露,这对他的家庭当然造成了一种威胁。他知道年轻时的事一旦暴露,他将在儿子面前失去尊严,他的所谓有秩序的家庭也将崩溃,这是周朴园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的,他曾自豪地说过:

“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是些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意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由于这些原因,他当然要赶走侍萍,他性格中的封建性决定了他只能这么做。关于这方面,侍萍也认识到了。当侍萍提出要见周萍时,周朴园很为难,侍萍说:

“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吗?我不会那样做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会给自己的儿子丢人吗?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来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

可见,侍萍也深知他们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最后,怎样看周朴园对侍萍说“你要多少钱”这句话呢?从表面看,这似乎是暴露了周朴园的一些本质,但如果说这就是把和侍萍的关系变成商品也是简单化了。鲁迅说过“钱这个字眼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所耻笑,但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人尚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边怕总还有些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吃穿是人类生存的第一要素,这是人人都承认的最简单的道理。在周公馆这个特殊的环境中,处在当时情况下的周朴园,他还能怎样对待侍萍呢?应该承认侍萍的生活需要钱,而周朴园毕竟是一个看重金钱的资本家。另外,他和侍萍的事已成为过去,人是不能恢复过去的生活的。性格狷傲的侍萍当然不会收周朴园的钱,但周朴园在当时却只能作这种选择,他一再表示要抚养侍萍,应该说这是从侍萍的生活考虑的。因为,一方面周朴园了解侍萍的性格,另一方面侍萍已向他保证绝不让鲁贵知道,所以也无所谓敲诈可言。当侍萍叙述三十年来所受的苦时,周朴园冷汗涔涔,喘息沉思,表现了他感情上的痛苦与悔恨。当侍萍又一次来到周家,一切都暴露了以后,周朴园的矛盾性格便明显地体现了出来。请看周朴园逼周萍认母亲的一段对话:

周朴园:(沉痛地)萍儿,你过来。你的生母并没有死,她还在世上。

周萍:(半狂地)不是她!爸,不是她!

周朴园:(严厉地)混帐!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

周萍:(痛苦万分)哦,爸!

周朴园:(尊重地)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

鲁四凤:(痛苦地)哦,妈!

周朴园:(沉重地)萍儿,你原谅我。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我万没想到她今天还在,今天找到这儿,我想这只能说是天命。(向侍萍叹口气)我老了,刚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预备寄给你两万块钱。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侍奉你,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

所以,一旦事情暴露,周朴园还是会收留侍萍的。如果他只是把和侍萍的关系变成赤裸裸的现金交易,而无真实感情的话,那么,按当时他们所处的社会地位来说,周朴园不认侍萍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综上所述,周朴园是一个性格十分复杂的人物,他在作品中的种种表现都证明了这一点。对于这样一个十分复杂的人物,只要我们认真地、实事求是地加以分析研究,是能作出尽可能公正的评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