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史诗·马哈福兹》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阿舒尔从小生长在一个信奉《古兰经》的家庭里。他淳朴、善良、魁伟。养父死后,他一直恪守为他人服务的信念。一场瘟疫突然降临阿舒尔居住的大街。大街的居民几乎都在瘟疫中丧生。阿舒尔决定重建家园,为大街建造饮水池、清真寺等,造福于大街,而自己则重新做了车夫。不久,大街逐渐繁荣起来。阿舒尔也自然地成了大街的头领。从此,平民们过上了公正、幸福的生活。然而,有一天阿舒尔却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儿子舍姆苏·丁经过角逐,成了大街的新头领。虽然舍姆苏·丁犯过一些小错,但他仍不失为一个维护正义、保护平民的好头领。但自舍姆苏·丁死后,阿舒尔的后代渐渐背离阿舒尔的信念,他们或巧取豪夺,或舞棒称霸,或贪财好色。阿舒尔、舍姆苏·丁成了平民们的神话。大街失去了往日的和谐与繁荣。经历了几代的磨难之后,小阿舒尔终于明白了阿舒尔理想的真义,将平民们团结起来,最终实现了正义与幸福。

【作品选录】

三十八

时光在流逝。

孩子们长大了,适合干各种行当了。

街长马哈茂德·格塔伊夫死了,赛义德·费基取而代之;谢尔良·艾瓦尔也死了;德赫尚退休了;小清真寺的长老侯赛因·古法也死了,泰莱拜·片迪谢赫继任长老;阿勒尤·艾布·拉厄辛死了,奥斯曼·杜鲁兹买下他的酒店。

阿格米雅生的小儿子取名“苏莱曼”。苏莱曼的发育殊出一般,他甚至记得他的父亲像阿舒尔一样魁伟高大。因此,父亲决定让他继任头领,并且给他以适合于纳基时代和传统的教育。

尽管舍姆苏·丁个性有些孤僻,但却保持住了本街头领所主事务的清廉;虽然他权势在手,且年事已高,但依然当着车夫。平民们享有仁慈、公正和爱情。他懂得自强、崇拜和信仰真诚。于是,人们对他的错误渐渐淡忘,崇拜他的善良习性。在他们看来,纳基这个名字就是善良、吉祥的代名词。

三十九

时光的车轮带着光辉和羞涩疾行,车轮的咯吱咯吱声谁也听不见。人的耳朵只有在想听的时候才能听见。精力旺盛的人幻想自己会长留于世,但是车轮不歇,世界却是叛逆者的伴侣。

四十

阿格米雅一直用指甲花染发。自她五十岁起,白头发就开始威胁她了。而快六十岁时,头上竟连一根黑发都不剩了。指甲花的黑水洗染着她的头发,使头发加热、蓬松。她依旧强健,充满活力,不停地忙这忙那,有时伴随太阳的起落干活,有时直干到月亮升起。青春没有离开过她,她随着时光变得丰满,从不担心身体会出什么毛病。

舍姆苏·丁望着指甲花泥,开玩笑说:

“欺骗有什么用,圣徒!”

她打趣地反问:

“如果白头发是真诚的标志,那么你头上怎么这么黑?”

乌黑的头发,强健的体格,敏捷力大,容光焕发,阿格米雅对丈夫的这些特点怀有无限的热爱和赞赏,甚至略微有些嫉妒和害怕。丈夫没有再娶,只犯过一次过失,此后再没有同那老太婆鬼混,但谁能担保将来呢?

四十一

一天早晨,舍姆苏·丁正梳着头,阿格米雅紧盯着他头上看。突然,她惊喜地喊道:

“一根白头发!”

他注意地朝妻子转过脸去,仿佛在打架时听到对危险的警告声。他不悦地瞪着她。她说:

“一根白头发,凭真主起誓……”

他朝手中的镜子里看了一眼,咕哝道:

“撒谎……”

她宛如猫捉老鼠,瞪圆了眼睛慢慢朝目标扑去,从丈夫的头发中拔出一根,说:

“就是它,师傅……”

他从镜子里打量着她。他无处可逃,也无法争辩。仿佛那是恶意的捉拿,就像许多年以来,她一直想捉拿他悄悄溜进阿尤莎的地下室的真凭实据一样。他心里充满了气愤、仇恨和羞愧。他避而不看妻子,轻蔑地说:

“这有什么?”

他边走边说:

“你多可恨!”

四十二

这个发现并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平安过去。舍姆苏·丁每天早晨都要精心观察他自己的头。而阿格米雅对自己的话则感到深深后悔。她谄媚地说:

“白头发同健康根本没有关系……”

可是他在思忖着自己的年岁,什么时候这么大了?这漫长的岁月是怎样过来的?格桑昨天不是被自己战胜了吗?过去像孩子一样的德赫尚,今天已衰老了。没有力量的头领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

阿格米雅又说:

“健康是我们向真主祈求的……”

他恼怒地问她:

“你为什么总说些空洞的哲理?”

她笑了,以便消消他的气。她说:

“染发对男子汉也没有什么坏处。”

他大叫:

“我不是那种蠢女人……”

他第一次思索起往事和未来。他想起死,想起享年千岁的圣徒以及化为尘埃的许多强者。时间背叛起来是不分心肠软和男子汉的,消灭一群武士要比阻拦秒针前进容易一千倍。住宅可以翻新,废墟能够重建,但人却不行。欢乐是短命的,像剥蚀的油漆,终有一别。

他脑子一片混乱,问阿格米雅说:

“你知道什么叫祈祷吗?”

见她没回答,他便说:

“男子汉不到寿限便气馁了!”

四十三

舍姆苏·丁走后,阿格米雅说,人留下的只有信仰。

突然,她得到父亲德赫尚逝世的噩耗,她一声大叫,窗棂都为之震动……

四十四

阿格米雅哭父亲德赫尚哭了很长时间,她说人一辈子也难以描绘这个世界。舍姆苏·丁对朋友故去感到悲伤,死者也是他父亲的旧友。但这次他不像代理商店老板、木材商昂特尔死去时那样伤心。因为那个人与他年龄相仿,在突然瘫痪之后健康恶化。现在死神还不像年老和衰弱那样使他心慌意乱,忧心忡忡。他不愿意去征服其他头领,而自己却毫不抵抗地败在一种无名忧伤脚下。他惊问道:

“难道阿舒尔·纳基不是在至强至尊时期以隐去而受到敬重的吗?”

四十五

舍姆苏·丁坐在咖啡馆里看着儿子苏莱曼同手下一个名叫阿特里斯的青年进行摔脚友谊赛。双方比智斗勇好几个回合,苏莱曼战胜了对手。

舍姆苏·丁满腔怒火,因为阿特里斯在苏莱曼面前坚持一分多钟,这使他难过;尽管苏莱曼胜利了,他可一点也不高兴。他没想到,跟阿舒尔一样魁伟的儿子竟然没力气。但是,毫无疑问,他缺乏足够的技巧。

四十六

舍姆苏·丁把儿子带到楼顶平台。当时正值夕阳西下,他脱下全身衣服,只剩一条衬裤,然后对儿子说:

“像我一样脱了……”

儿子往后退,问道:

“爸爸,干什么呢?”

“这是命令。”

父子对视着,父亲的身体强壮匀称,苏莱曼则像阿舒尔那样魁梧。

舍姆苏·丁说:

“使出你摔倒别人的力气。”

苏莱曼说:

“您别让我出丑。”

“摔,学着点,光有力气还不行。”

他用力抓住儿子,顽强地进攻。

两人开始交手,肌肉都鼓起来,舍姆苏·丁说:

“用你的全力……”

苏莱曼说:

“我对阿特里斯友好,并不是不行。”

舍姆苏·丁吼道:

“全力以赴,苏莱曼……”

舍姆苏·丁觉得自己在同古城墙搏斗,城墙那装满了历史的琼浆玉液的砖块像经受岁月的打击那样抵抗着。搏斗十分激烈,以致舍姆苏·丁以为在同大山抗衡。自上岁数后,再没打过架,力气在显赫的名声后面静止不动,他也忘了训练。死比倒退更容易。他的执拗劲上来了,竭尽全力,把儿子举起来摔在地上。

他喘着气,感到疼痛,但微笑着。

苏莱曼站起来,大笑着说:

“您是真正强有力的纳基。”

舍姆苏·丁穿上衣服,仍然处在搏斗的兴奋状态中。他既不悲哀,也不高兴。太阳落山了,夜晚来临,万籁俱寂。

四十七

舍姆苏·丁坐在安乐椅上,苏莱曼不离左右。为什么要离开?他脸上显出痛苦了吗?

“你为什么不好好地走开?”

苏莱曼悄声说:

“对刚才的事我感到害羞。”

“你去吧。”

他想再重复一遍这个命令,但没有那样做。他的舌头没有动,忘了,夜晚提前来临了。

四十八

舍姆苏·丁失去了知觉。

他睁开眼,看见红土丘,天上正下黄土。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但很快又消失了。如今,他生活在洞穴中,无人过问。雾霭散去,出现的是阿格米雅和苏莱曼的脸。一声大笑,把他惊醒,他闻到玫瑰香水的气味,似乎是从他颈和头部散出来的。

阿格米雅脸色苍白地低语道:

“可把我们吓坏了……”

苏莱曼声音颤抖地问他:

“父亲,您好吗?”

他含混地说:

“赞美真主……”

他随即又以道歉的口吻说:

“就连舍姆苏·丁也免不了生病……”

阿格米雅慌张地说:

“可是你没叫一声痛苦……”

“叫苦多令人生厌!”

舍姆苏·丁担心地询问:

“消息传出去没有?”

“没有,你晕过去才两分钟……”

“太好了!谁也不知道,就连孩子们,也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个情况……”

他注视着苏莱曼,说:

“你出去后,就忘掉这一切……”

苏莱曼颔首,表示服从。可是阿格米雅问道:

“你好吗?”

“非常好。”

“药材商那里有一个方子,肯定对我们有好处。”

他愤怒地说:

“他是我们的对头之一。”

“巫医那里也有,他是热爱你的……”

“我说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情况,我很好……”

苏莱曼担心地问:

“那为什么会出现刚才那种情况呢?”

他装着自信的样子说:

“那是吃得过多后的疲倦!”

他已完全恢复知觉,因此他又信心十足。他站起来,在小房间里走着。难道到广场去熬一会儿夜,像阿舒尔过去做的那样不是很好吗?

不可抗拒的瞌睡将他召唤去了。

四十九

傍晚,他朝广场走去。太阳正从地平线和宣礼塔尖上收回余晖。他经过正在饮驴的阿特里斯身旁,小伙子站在饮水处,以孩子的身份向威严的长者致敬。到了小清真寺,他遇见街长赛义德·费基,便停下同他简短地交谈几句。这时,从饮水处传来阿特里斯同另一个人的对话声:

“我们的师傅舍姆苏·丁不像往常那样了……”

另一个人遗憾地说:

“他大概病了……”

阿特里斯也遗憾地说:

“也许是年龄关系吧!”

舍姆苏·丁胸中暴发出怒火,离开那地方,回去找阿特里斯。他吼道:

“喂,蠢货!”

他把阿特里斯举到胸前,然后把他扔进蓄水池。站在旁边的人纷纷扔下驴跑开,随着阿特里斯身体溅出的水星四散逃跑。

他不想再去广场,改变主意,匆匆朝酒馆奔去,风暴似地闯进了门。馆内喝酒的声音都静下来,许多双眼睛揣测、惊异地注视着他。他以令人不解的挑衅神情望着大家,致使人们趔趔趄趄、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

一些着魔的念头正在他头脑中回旋,奥斯曼·杜尔兹急忙朝他跑去。他从疯狂中清醒过来,恍惚的感觉消失,才知道自己犯糊涂。不,他不会向风挑战,也不会去干蠢事。机会将出现,他会抓住它的。他将要经受考验。

他一声未吭什么也没干就离开了这个地方,身后留下一团疑云,人们全然不知所措。

五十

光阴荏苒。一种命运在远处趾高气扬地行进,但步履稳定,在慢慢走近,任何东西都延误不了它的脚步。舍姆苏·丁摩拳擦掌,专心等待着。你为什么要抱定武力?你并不是武力的唯一的崇拜者。白头发越来越多,嘴边和眼睛周围的皱纹越来越深,视力退减,记忆衰退。

阿格米雅的变化比舍姆苏·丁更迅速、厉害,食而无味,消化不良。她的脊背和双腿感到莫明其妙的疼痛。她消瘦、枯萎,随即卧床不起了。是什么使这位强壮的女人如此痛苦和烦恼呢?试了一个又一个药方,但无济于事。

舍姆苏·丁把车扔给苏莱曼,上咖啡馆越来越勤,与手下人聚在一起,听听消息,掂量自己的权威,考查自己的影响和势力。一天,他的一位助手说:

“在阿图夫出现了一个新头领……”

舍姆苏·丁蔑视地讲:

“大概天命使他看不清自己真实的分量,让我们教训教训他!”

晚间,舍姆苏·丁独自在广场呆了一个时辰,倾听歌声,然后迅速回到家里,坐在阿格米雅身旁。他很清楚她的情况越来越糟,难道在暮年他就注定要忍受孤独和寂寞吗?一切药方都试验过了,可是她的病况日趋恶化。

五十一

中午时分,舍姆苏·丁在回家的路上,脚碰上一个孩子正在玩耍的陀螺。那孩子愤慨地大叫:

“老头,瞎子!”

他回头望去,只见那孩子才有母山羊那么高,正用挑战者的大胆目光盯着自己。舍姆苏·丁真想踢他一脚,但还是强压怒火,走了。这是无视他的一代,他们靠了他的恩惠生活,却无视他的存在。他不由地将头脑清醒的人们心中隐藏的意愿大声呼出。我们一下子死去不是更为合适吗?

五十二

一夜过去了。次日拂晓时分,舍姆苏·丁被阿格米雅吵醒。他点上灯,看见她坐在床上,精神焕发。他觉得突然有了希望,于是对她说:

“你确实痊愈了,阿格米雅。”

但是,她没有回答。她望着墙,低声细气地说:

“我的父亲……”

舍姆苏·丁复又忧愁满怀,抱着一线希望喃喃道:

“阿格米雅!”

他眼看着她失去知觉,生命在逝去,便大喊:

“你不要撇下我孤单一人。”

他将阿格米雅搂在怀里。

他的终身伴侣咽气了。

他突然放声大哭,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

五十三

儿媳妇们轮流伺候他,家里不乏人声。可是他还自言自语说:

“我多么孤单寂寞啊……”

阿格米雅之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使他忧愁,他觉得自己离她仅几步之遥。像他这样年岁的人,忧愁算不了什么。他不怕死,却担心衰弱。他已到耄耋之年,那样一天就要到来了,到那一天,人们只记得头领的名字和往事。年过半百的巴克利·赛马哈对他说:

“你有权永远享福……”

不止一个人说:

“你会看到所有的人都为你效劳……”

他生气地问道:

“你们想干什么?”

谁都不吭气。舍姆苏·丁又说:

“假如不是相信我的力量,我早就退隐了!”

赛马哈说:

“让苏莱曼挑起担子吧。”

不料苏莱曼抢先一步说:

“我父亲仍然是最有力的……”

舍姆苏·丁感激地望着儿子,问道:

“关于莱阿奈·欧姆尔,你们知道些什么?”

赛马哈说:

“他变得只顾享乐……”

“其他人还在觊觎着我们,生活是多么丑恶啊。”

众人默然。他不高兴地说:

“谢谢大家,你们走吧……”

五十四

念我梦寐以求,

无不堂正;

我的思慕繁多,

各不相同。

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明亮的月光将广场上的磁砖地化成了白银地面。舍姆苏·丁坐在月光下,津津有味地聆听着那悦耳的歌声。

快到半夜,他才离开原地。当他经过街长赛义德·费基的商店时,突然看到街长朝自己走来,并且问道:

“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当他索问这话是何意时,赛义德·费基说:

“你的人正在等候阿图夫的新头领的队伍!”

他怒不可遏,喊道:

“撒谎。”

“那是事实。承蒙真主赞许,他们将取得胜利……”

“他们在什么地方?”

“在穆泰瓦利门,他们想贿赂他……”

舍姆苏·丁气愤地说:

“背着我?”

他用满带疙节的手杖击地,闯入黑暗中。

赛义德·费基的目光追随着他直至消失不见,然后讥刺地说:

“昏愦的老头子,撒泡尿自己照照!”

五十五

在舍姆苏·丁到达前几分钟,战斗就开始了。几个手下人见到他,便喊:

“舍姆苏·丁·纳基……”

人们挥舞大棒,苏莱曼在创造奇迹。阿图夫的头领发起猛攻,在场的人们胆战心惊。

舍姆苏·丁带着战斗的激情冲进战斗的中心,灵巧地跳在儿子的前面,与阿图夫的新头领正打照面。他用力打去,发动不断的具有威胁力的进攻。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这种神奇的力量,像一个最优秀的战士那样厮杀,力大无穷,冲前突后。他的人群情倍增,棍棒声响成一片。他完全陶醉在战斗的欢乐之中,挨了多少打也没能使他停止下来。最后,他的对手遭到一击被打出场,阿图夫的人顿时溃散下来,开始后退了。

仅仅一个时辰,喜庆变为丧事。汽灯被砸碎,玫瑰花遭践踏,长箫铃鼓被踩烂,人们都纷纷逃散。

舍姆苏·丁站在那里,喘着粗气,血从额角上渗出。人们环围着他。苏莱曼来了,吻着父亲的手。可是舍姆苏·丁对他说:

“我同你还有账要算。”

苏莱曼抱歉地说:

“那是讲信义,而不是背弃。”

人们齐唤:

“先知的祈祷顺遂民意。”

五十六

人们回去了,为首的是舍姆苏·丁·纳基。在蜡烛的引导下,他们冲破黑暗,引吭高歌,吵醒了已入睡的人:

“真主将美名授予他……”

人们随即唱起动人的歌:

花园里的石竹花发出阵阵香气

可是舍姆苏·丁享受这辉煌胜利的欢乐没多久,便很快离开众人,独自忍受孤单和寂寞去了。突然间冒出一句话,说什么,“万事如尘埃,就连胜利也不例外。”还说,“欢呼声很多,听的人则更多”。阿舒尔抱着舍姆苏·丁那漂亮的母亲朝自己走来,她身裹发出茴香味的殓衣。舍姆苏·丁为阿舒尔失踪后复出感到欢欣鼓舞,因为他坚信阿舒尔总有一天会出现的。可是,难道不正是他埋葬了母亲吗?在欢乐的时刻,降下一朵云,幸运者将登上它直达苍穹。到那时,他将不留意那来历不明的阵阵波涛。他的两条腿应该把他带走或把他丢下,但他孑然一身,痛苦不堪。这种虚弱是什么含义。微弱的灯光行将熄灭。他觉得正走近大街,实际上离它远了,直至无穷远。他只有走到床边这一个奢望了。

呼声此起彼伏:

“真主授予他以美名……”

舍姆苏·丁孤独地同无名士搏斗。无名士正阻挡着他前进,将他脚前的地面顶起,用嘲弄的微笑偷走他的胜利。无名士捏紧拳头,朝他胸口打去,其猛烈程度是前所未有的。

舍姆苏·丁·纳基叹了口气,然后倒了下去,人们的手将他接住了。

(李唯中 译)

【赏析】

马哈福兹在当代作家中是卓尔不群的一位。他的作品既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又散发着隽永的性。《平民史诗》是马哈福兹长篇小说的代表作之一。

在马哈福兹的小说中总有一个寻找祖父的主题,《平民史诗》也不例外。阿舒尔·纳基用自己的爱与力量创造了大街的和平与繁荣,但他却神秘地失踪了。大街失去了和谐与繁荣。处于困境中的人们一代又一代地传诵着阿舒尔·纳基。虽然纳基家族谁也没有忘记阿舒尔的事业,但他们在追寻这种事业的同时往往也因自身的软弱和错误而走向了歧途。小说写了纳基家族十几代人的命运。每一代人对阿舒尔的理想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因而他们也就走向了各自不同的道路。

苏莱曼背叛平民,热衷于追逐美色与财富。萨马哈大半生在逃亡,最后死在了对理想的幻梦中。古莱放弃理想,追求财富,结果遭人暗算。“王后”祖海莱背叛爱情,最后死在了第二任丈夫复仇的大棒下。贾拉赫拒绝死亡也拒绝生活,最后像怪物般死去。法特哈·巴布一心为民,但急于求成,中人圈套,在悔恨中消亡……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主题。本文所选的是第二代头领,阿舒尔·纳基之子舍姆苏·丁暮年的故事。它讲述了一场英雄与时间的战斗。

在这场战斗中,英雄虽然注定要失败,却不易屈服。翻开舍姆苏·丁暮年的第一页便是“时间在流逝”,“孩子们长大了”,大街又在上演一场新老交替的永恒曲目。这一切都在提醒着舍姆苏·丁: 他正在向老年迈进。从舍姆苏·丁发现自己的第一根白发起,衰老便成了他关注的中心。他感受到了时间的威胁。

时间是自然的,生老病死也是自然的。但在舍姆苏·丁与时间的战斗中,时间被赋予了人格色彩。时间的意志极为强大,由时间所驱使的命运“在远处趾高气扬地行进,但步履稳定,在慢慢走近,任何东西都延误不了它的脚步。舍姆苏·丁摩拳擦掌专心等待着”。舍姆苏·丁恐惧白发的产生,愤怒于别人在背后议论他的衰弱,害怕自己突如其来的昏迷,感叹于小孩子的辱骂。他对衰老极为敏感,却从未真正接受这一事实。在时间的意志面前,他为了证实自己的实力,主动与阿图夫头领搏斗。在这次搏斗中,舍姆苏·丁大获全胜,再次成为大街的英雄。但舍姆苏·丁也为这场违背时间意志的战斗付出了巨大代价——他的生命在这场战斗中耗尽。

这场英雄与时间的战斗究竟意味着什么?无论从时间还是人物关系上看,舍姆苏·丁都是离阿舒尔最近的人,因而他也应是最能理解阿舒尔事业的人。但从舍姆苏·丁对自我的关注看,他所有的是个人英雄主义而非阿舒尔式的英雄主义。当年幼无知的孩子大声骂他是“老头,瞎子”时,舍姆苏·丁想到“这是无视他的一代,他们靠了他的恩惠生活,却无视他的存在”。个人英雄主义容忍不了别人对自己的忽视。在他看来,是他创造了大街的繁荣与正义,人们理应对他顶礼膜拜。这是舍姆苏·丁对父亲事业的理解。可见,在很大程度上舍姆苏·丁所追求的只是个人的光荣与成功。他之所以无比崇拜自己的父亲,是因为他觉得父亲就是光荣与成功的化身。

对荣誉的追求给了舍姆苏·丁无穷的力量,使他在暮年依然能战胜强大的对手。然而,这种胜利的代价是惨重的,舍姆苏·丁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叩响了死亡的大门。也许对舍姆苏·丁来说,这样的死是最好的归宿。然而,在弥留之际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万事如尘埃,就连胜利也不例外”。舍姆苏·丁在临死的那一刻终于领悟到了荣誉的虚无。作者这样写道:“舍姆苏·丁孤独地同无名士搏斗。无名士正阻挡着他前进,将他脚前的地面顶起,用嘲弄的微笑偷走他的胜利。无名士捏紧拳头,朝他胸口打去,其猛烈程度是前所未有的。舍姆苏·丁叹了口气,然后倒了下去。”在作者笔下,死神的微笑是嘲弄式的,而舍姆苏·丁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声叹息。舍姆苏·丁战胜了强大的对手,证实了自己的力量,他本应了无遗憾。然而,一个人始终战胜不了时间与死亡,时间与死亡将会剥夺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荣誉和力量。舍姆苏·丁正是这样一位将荣誉置于一切之上的人。这是舍姆苏·丁与其父亲的最大差别。阿舒尔·纳基有这样一句不朽的祈祷词: 真主给人以力量是让你为人们效劳的。可见,阿舒尔·纳基关注的不是自身的命运与荣辱,而是人们的普遍利益。这正是阿舒尔·纳基的伟大之处。纳基含有永生之义。这种永生并不是指荣誉的永生,而是指理想的永生、精神的永生。只有理想与精神才能真正超越死亡,永葆青春。舍姆苏·丁最终没能超越时间,因为荣誉的光芒遮蔽了理想的真义。

理想的种子数代之后传到小阿舒尔手里才真正生根发芽。小阿舒尔让大街人民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大街人民用自己的手而非别人的手实现了大街的正义与幸福。这是舍姆苏·丁未曾做到的,因为在他的时代大街的正义与幸福依靠的是他个人的力量,这种正义与幸福是短暂的。舍姆苏·丁去世后不久,大街便失去了昔日的正义。第三代头领苏莱曼成了富人的帮凶。只有到了小阿舒尔的时代,大街才真正回到了平民的手中,因为大街的正义与幸福不再依靠头领或真主,所有的平民都是创造幸福与正义的力量。寻找祖父的结果最终是依靠自己。在这追逐祖父理想的过程中,理想不再抽象,它获得了生活的根基与胜利。

马哈福兹以叙事诗般的语言抒写了大街人民寻求正义与幸福的史诗。在宏大的叙事空间中,马哈福兹抓住了每一代人的特殊命运,这是极为不易的。叙述者像个智慧的旁观者般讲述着每一代人的故事,对每一代人都有着公正的判断。这从舍姆苏·丁暮年的故事中也可看出。叙述者通过死神的嘲弄暗示了舍姆苏·丁的缺憾,但也通过人民接住舍姆苏·丁的手这一情节,肯定了他对大街的贡献。

巧妙地运用熟悉的意象,是马哈福兹小说的又一个重要艺术特色。如在舍姆苏·丁与儿子进行摔跤比赛的场景中,叙述者特意交代了“夕阳西下”这一自然背景。夕阳是美丽的,但无奈它的美丽即将消逝。这正如晚年的舍姆苏·丁一样,他以他最后的力量体现着一个英雄的光芒,但这种光芒同样也行将消逝。又如,当舍姆苏·丁艰难取得胜利,回到家中想再重复自己的命令时,“他的舌头没有动”。当时正是“夜晚来临,万籁俱寂”。“夜晚来临”的时间背景暗示了舍姆苏·丁的衰弱,连知觉也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而在舍姆苏·丁弥留之际,“微弱的烛光行将熄灭”,烛光乃生命之光,烛光的熄灭暗示了生命的逝去。夕阳、夜晚、烛光,这些意象与暮年的舍姆苏·丁自然地统一在了一起,恰到好处,妙不可言。

此外,如“时光的车轮带着光辉与羞涩疾行”、“她宛如猫捉老鼠,瞪圆了眼睛,慢慢朝目标扑去”、“欢乐是短命的,像剥蚀的油漆,终有一别”、“一直舍姆苏·丁以为在同大山抗衡”、“不,他不会向风挑战”。在这些句子中,“车轮”、“猫捉老鼠”、“剥蚀的油漆”、“大山”、“风”,这些意象或来自自然界或来自熟悉的生活经验。正是这些熟悉的意象使马哈福兹的语言极具概括力与表现力。他的语言体现着一种时间的恒常性,具有一种朴素的智慧。

阅读《平民史诗》让人体验到了走向理想之路的漫长与艰辛,也让人体验到了语言的优美与智慧。

(姚 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