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杜·洛瓦原是一个乡镇酒店老板的儿子,因为想成为上等人而读过几年书;因为想当上军官曾经服过几年兵役,在非洲殖民地上,过了两年奸淫烧杀、无恶不作的生活。当他离开军队来到巴黎时,已是一个全无人性、只是梦想发迹的衣冠禽兽了。他利用“漂亮的外表”一次次勾引别人的妻子,踩着情妇的肩膀向上爬,先后当上了《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主任和政治主编,成为金融大鳄瓦尔特的代言人。最后,又甩掉自己的妻子和情人——瓦尔特的太太,娶了她的女儿,成为瓦尔特的女婿,当上了报社的总编辑,实现了当年的梦想。
【作品选录】
第十章
在君士坦丁堡大街的那个小套间里,光线很阴暗,因为乔治·杜·洛瓦和克洛蒂尔德在门口相遇匆匆走进来以后,还未来得及打开百叶窗。她一进来就对他说:
“这么说你要和苏珊·瓦尔特结婚了?”
他一口承认,还加了一句:
“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她怒气冲冲地站到他面前,愤慨地说:
“你要和苏珊·瓦尔特结婚!这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三个月来你哄着我,好把这件事瞒着我。所有的人都知道,就是我不知道。还是我丈夫告诉我的!”
杜·洛瓦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傻笑着,一边把帽子放到壁炉架的角落上,一边在一把安乐椅上坐下来。
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低声愤怒地说:
“自从你跟你妻子离异以后,你就在准备这一着了。你花言巧语地留着我做你的情妇,好让我填补空档,对不对?你真是个无赖!”
他问道:
“你为什么这样说?我的妻子欺骗我,被我抓住了,我获准离婚,我再另外娶一个,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事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喃喃地说:
“哼!你真是个阴险的家伙!”
他又微笑着说:
“当然喽!傻瓜和笨蛋总是要吃亏的!”
但她仍旧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我一开始就应该猜出来你是怎样的人,但我没有。我想不到你会无耻到如此地步。”
他面孔一板,说道:
“我请你说话用词注意点。”
他这样一生气,更加激怒了她,她厉声说道:
“什么! 你还要我现在对你讲话注意方式?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在我面前的表现就像个无赖,你还指望我不对你这样讲出来! 你欺骗一切人,利用一切人,你到处寻欢作乐,骗取钱财,你还指望我把你看作正人君子?”
他站起来,嘴唇气得抖抖的,大声说道:
“住嘴,不然我就把你从这里赶出去。”
她气得结结巴巴地说:
“从这里赶出去……从这里赶出去……你把我从这里赶出去……你……你?”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突然,如同愤怒的闸门被冲开了一样,她的话一下子全倾泻出来了:
“从这里赶出去?你忘了从第一天起这套房间就是我付房租的! 啊! 不错,有时你也付。但这房子究竟是谁租的?……是我!……是谁把它保留下来的?……是我!……而你现在要把我从这儿赶出去!闭上你的嘴吧,流氓!你从玛德莱娜手里把沃德雷克的遗产诈去了一半,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苏珊睡了觉,再逼着她嫁给你,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说:
“不要提到她! 我不准你提到她!”
她大声叫道:
“你和她睡过觉了,我知道!”
无论什么事他都可以接受,唯独这个凭空捏造出来的谎言使他无法容忍。刚才她当着他的面责骂他的种种事实已经使他气得难以忍受,现在对即将成为他妻子的这个小姑娘的不符事实的诬蔑,更加使他气得手心发痒,想动手打人。
他连说几句:
“闭嘴……你当心点……闭嘴……”一面说一面使劲摇晃她,就像摇晃一棵树枝,要把上面的果子抖落下来似的。
她头发散乱,嘴巴张开,双眼圆睁,像发疯似的吼叫着:
“你和她睡过觉了!”
他放开她,甩手对准她面孔就是一记耳光,打得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墙边。但她还是转过身来对着他,两手撑在地上,又一次大声叫骂道:
“你和她睡过觉了!”
他向她扑过去,把她按在身子底下,像打一个男人似的死命打她。
突然,她不再叫嚷了,开始在他的拳头下呻吟起来。她不再挣扎,把脸藏在墙旮旯里,一声声哀叫着。
他住手不再打她,站起来,随后在室内走了几步,使自己冷静下来。这时他突然有了个主意;走到卧室里,打开龙头放了一盆冷水,把头浸在里面,接着又洗了洗手,一面仔细擦着手指头一面又走回来看看她在做什么。
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轻轻地啜泣。
他问道:
“你哭够了吗?”
她没有回答。这时他呆呆地站在房间中央,对着这个躺在他面前的躯体,略微有点不安,也有点羞惭。
后来,他突然下了决心,抓起壁炉上的帽子,说道:
“再见了,等会儿你要走的时候,把钥匙交还给看门人吧。我不再想看你的脸色了。”
他走出来,带上门。然后走进看门人的房间里,对他说道:
“夫人还在屋里,她等会儿就走,您向房东说一声,我的房间已经从十月一日起退租了,今天是八月十六日,还在期限之内。”
说完他大踏步走了,因为他还有许多急事要办,买给新娘的结婚礼物还没有备齐。
婚礼定在十月二十日两院复会之后,在玛德莱娜教堂举行。大家在背后议论纷纷,但都弄不清事实真相。社会上流传着许多不同的说法,有人悄悄说有过一次诱拐的事,但又没有确凿证据。
据仆人们说,瓦尔特夫人不再跟她的未来女婿讲话了,并说就在决定这次婚姻的那天晚上,半夜里把女儿送到寄宿学校后,她曾气得服毒自杀过。
当人们把她抬回来时,她几乎已经死了。她的健康肯定永远不能恢复了。她现在看上去样子简直像个老太婆,头发已全部灰白,并且变得非常虔诚,每星期天都去教堂领圣体。
九月初,《法兰西生活报》宣布杜·洛瓦·德·康泰尔男爵升任该报总编辑,瓦尔特先生则保留他的总经理头衔。
于是报馆里又增添了一大群有名的专栏作家、地方新闻编辑、政治新闻编辑、艺术评论家和戏剧评论家,都是用金钱从各个大报,从那些历史悠久、实力雄厚、作风稳健的报馆里挖来的。
那些老报人,那些为人严肃并受人尊敬的老报人现在谈到《法兰西生活报》时,已不再轻蔑地耸肩膀了。这份报纸在各方面迅速取得的成就已使得那些严谨的作家们早些时候对它的蔑视一扫而空。
《法兰西生活报》总编辑的婚礼已成为一件人们称之为“巴黎新闻”的大事。最近以来,乔治·杜·洛瓦和瓦尔特家引起了巴黎人很大的好奇心。在地方新闻中常常被提到的头面人物都准备前来参加这次婚礼。
婚礼在秋天一个晴朗的日子举行。
早上八点钟,玛德莱娜教堂的全体执事人员便在门前高大的台阶上铺上一条宽阔的红地毯,一直铺到教堂脚下的王家大道,拦住了过往行人。这是告知巴黎人民,一次盛大的典礼就要在这里举行了。
那些去上班的职员,工厂里的小女工,商店里的学徒都停下来观看,心里模模糊糊地在想着这些结一次婚竟然要花费这么多钱的大阔佬。
将近十点钟,这些看热闹的人站停下来不走了。他们立定了几分钟,以为婚礼也许马上就要开始,过了一会他们又走掉了。
十一点时,来了几队警察,一来便马上驱散人群,因为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了。
很快,第一批客人到了,这都是些想早点来占个好座位,以便看个痛快的人。他们沿着大殿中间甬道两旁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渐渐地又来了一些人。一些穿着丝绸服装的妇女,衣裙窸窣作响;一些态度严肃的男人, 几乎全是秃顶。他们迈着上流人士的稳重的步伐,在这种场合更加显得庄重非凡。
教堂里慢慢坐满了人。大量的阳光从敞开的大门射进来,照在前几排来宾的身上。祭坛处似乎有点阴暗,供桌上摆满蜡烛,面对着大开的门洞里射进来的强烈光线,烛光显得昏黄而黯淡。
熟人们互相认出来,用手势打着招呼,三三两两聚集到一起。文人们不像上流社会的人那样严肃,他们低声交谈着,眼睛还不断望着女人。
诺尔贝尔·德·瓦雷纳正想找一个朋友,一眼看见雅克·里瓦尔坐在几排椅子中间,就走去和他坐在一起。
“嘿!”他说,“前途是属于机灵人的!”
那一个倒毫无妒意,回答说:“他这一下可好了,一辈子什么都有了。”后来他们指点着一张张面孔,说出他们的名字来。
里瓦尔问道:
“您可知道他妻子后来怎样了?”
诗人微笑着说:
“也知道,也不知道。听说她住在蒙马特尔区,平时深居简出。不过……这里面有个问题……最近我在《笔报》上看到几篇政治文章,简直跟福雷斯蒂埃和杜·洛瓦的文笔一模一样。这几篇文章全是一个名叫让·勒多尔的人写的。这是一个年轻人,一个既聪明又漂亮的小伙子,和我们的朋友乔治属同一个类型,而且他也认识乔治的前妻。从这里面我判断她喜欢初出茅庐的新手,而且永远喜欢这种人。再说她也很有钱。沃德雷克和拉罗舍-马蒂厄从前不断上她的门不会是空手的。”
里瓦尔发表他的看法:
“玛德莱娜这个小妞儿着实不错。非常精明又非常狡猾! 她脱掉衣服一定很迷人。不过请告诉我,杜·洛瓦在公开宣布离婚之后,怎么又能在教堂里结婚呢?”
诺尔贝尔·德·瓦雷纳回答道:
“他之所以能在教堂里结婚,是因为从教会观点看来,他并没有结过婚,他的第一次婚姻不能算数。”
“为什么呢?”
“我们的漂亮朋友,不知是出于无所谓还是出于节约,认为跟玛德莱娜·福雷斯蒂埃结婚只须到区政府登记一下就行了,省掉了教会祝福这一仪式。这种情况在我们圣母教会的眼里,只能算是一种姘居。因此,今天他仍能以未婚男子的身分站在这里。而教会也为他安排了盛大的仪式,这可要破费瓦尔特老头一大笔钱的。”
人越来越多,拱顶下的嗡嗡声也越来越大。有些人几乎在大喊大叫。大家对着一些名人指指点点,把他们的名字告诉对方。这些人也乐意被人们注视,他们装腔作势,注意保持着平时在公众前摆的架子。他们已习惯于在各种喜庆盛会中露面,好像已经成为这些场合必不可少的装饰,成为一种专供欣赏的艺术品。
里瓦尔又说道:
“亲爱的,您经常到老板家里去,您说说看,瓦尔特夫人和杜·洛瓦见面时真的一句话也不再说了吗?”
“真的一句话也不再说了。她不愿意把小女儿嫁给他。但他好像是用被发现葬在摩洛哥的士兵的尸体来要挟那个做父亲的,以揭露一些可怕的机密来威胁这个老头子。瓦尔特想起了拉罗舍-马蒂厄的例子,很快就让步了。但做母亲的像所有女人一样固执,发誓不对她的女婿讲一句话。他们两个人面对面时才滑稽哩。她的样子像一座雕像,一座复仇女神的雕像;而他,尽管很会控制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也很不自然。”
几个同行走过来和他们握手。他们说了几句有关政治方面的话,这时聚集在教堂门外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声音像远方大海的波涛,随着阳光一起从大门传进来,升到拱顶,在大殿上空回旋;大殿里面坐的都是一些社会精华,他们的活动比较有分寸一些。
突然,瑞士门卫用戟在木板地面上捣了三下。顿时响起一阵沙沙的衣裙声和椅子的挪动声,在场的人全都掉转头来。在正门强烈的阳光下面,年轻的新娘挽着她父亲的胳膊出现了。
她始终像个玩具娃娃,像个头插橙花,洁白雅致的玩具娃娃。
她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跨进殿堂;这时管风琴响了起来,用它洪亮的金属的声音宣告新娘已经进入教堂。
她走过来了,低着头,但毫无胆怯之态,只是隐隐约约有点激动。她身姿优雅,体态迷人,真是一个娇小玲珑的新娘子。女宾们微笑着,一面轻轻地议论,一面看着她走过去。男人们赞不绝口,交头接耳地说她“美极了,可爱极了”。瓦尔特先生面色有点苍白,眼镜稳稳地架在鼻梁上,庄严地走着,神色有点过分严肃。
他们的后面是四个女傧相。四个人清一色穿着粉红色衣服,全都很漂亮,构成了这个娇小玲珑的王后的一组侍从。四个男傧相都是仔细挑选的,体型一致,走路的步伐仿佛经过芭蕾舞教师训练过的。
接下去是瓦尔特夫人,她挽着另一个女婿的父亲,德·拉图尔-伊弗兰侯爵,一个七十二岁的老翁。她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拖着身子往前蹭,每前进一步都似乎要晕倒了一般。旁人看上去她的双脚好像粘在地面上,两条腿仿佛不听使唤,而她的心在胸腔里直扑腾,如同有只小动物在里面东奔西突想逃出来似的。
她瘦了。头上的白发使面容更加显得苍白凹陷。
她的两眼直视前面,免得看到别人,也许正一心想着那件在折磨她的事吧。
随后,乔治·杜·洛瓦挽着一个无人认识的老妇人出现了。
他昂着头,两只眼睛也是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目光严峻,双眉微蹙,唇上的小胡子往上翘着。大家都觉得他是个非常漂亮的小伙子。他神态高傲,身材矫健,两腿笔直,穿着剪裁得非常合身的礼服,别着像一滴血似的荣誉勋位的红色绶带。
接着来的都是亲属。萝丝和参议员里索兰,她已经在一个半月前结婚;拉图尔-伊弗兰伯爵陪着佩尔斯米尔子爵夫人。
最后是长长的一队奇形怪状的人,都是杜·洛瓦向他的新家庭介绍过的新朋旧友。这些人全是巴黎社会中地位不高不低的知名人物,他们一见面就能跟你成为知己,遇有机会也会摇身一变,成为暴发户的远房表亲。他们大多是没落的贵族,家产荡尽,名誉扫地,有的还结过婚,这种人就更糟糕。他们有: 德·贝尔维涅先生、德·邦若兰侯爵、德·拉弗内尔伯爵夫妇、德·拉莫拉诺公爵、克拉瓦洛亲王、瓦尔雷阿利骑士。还有瓦尔特请来的客人: 德·盖尔什亲王、德·泰拉西纳公爵夫妇、美貌的戴·杜纳侯爵夫人。这一队中间也有几个瓦尔特夫人的亲戚,他们都保持着一副外省人规矩得体的风度。
管风琴始终不停地鸣奏着,用它强有力的喉管,通过它庞大的躯体发出洪亮而有规律的乐声,向苍天诉说着人世间的悲欢。
两扇大门关起来了,教堂里顿时阴暗下来,好像太阳已被撵出门外。
现在乔治和他的妻子并排跪在祭坛前,面对着灯火辉煌的供桌。从丹吉尔新来的主教从圣器室里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主教杖,头上戴着主教帽。他将以永恒的天主的名义使这两个年轻人结合起来。
他按照惯例提了一些问题,为他们两人交换了戒指;熟练地讲了一连串祝辞,随后又向新人发表了一通基督教式的演说。他用夸张的语气谈到夫妇间的忠贞不贰,讲了好长时间。主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胖子,腆着一只威严的大肚子,是一个漂亮的高级神职人员。
突然传来一阵啜泣声,引得几个人回头去看。原来是瓦尔特夫人双手掩面哭起来了。
在女儿的婚事上,她不得不作出让步,再说她又能怎么办呢?那一天她的女儿回来时,她拒绝拥抱她,并把她从房间里撵出去;当杜·洛瓦重新在她面前出现,彬彬有礼地向她致敬的时候,她声音极低地对他说:“您是我认识的最卑鄙无耻的人,请您永远不要跟我讲话,我绝不会回答您的!”从那以后,她就经受着一种无法忍受而又无法摆脱的痛苦的煎熬。她仇恨苏珊,这种仇恨是由激化了的情欲和令人心碎的嫉妒构成的,而这种嫉妒又非常奇特,一种既是母亲又是情敌的嫉妒,它不能告人,十分强烈,像一个火辣辣的新伤口那样疼痛。
而现在,一个主教竟在教堂里当着两千人的面,也当着她自己的面,为她的女儿和她的情人主持婚礼了!难道她一句话都不能说?难道她就不能阻止这件事情?她要大声呼喊:“这个男人是我的,他是我的情夫,您祝福的这一婚姻是可耻的!”但她却一句话也不能说。
好几个女宾心软了,轻轻地说:“可怜的母亲激动得这么厉害。”
主教大声说道:“您是一个最幸福的人,您是一个最富有、最受尊敬的人。您,先生,您的才华出众,您用您的笔,教育、启发、引导着世人,您负有崇高的使命,您要为世人作出光辉的榜样……”
杜·洛瓦聆听着,被骄傲陶醉了。一位罗马教廷派来的高级教士竟然对他讲了这样的话,是专门对他讲的! 他觉得身后这一大群人,一大群知名杰出的人,也是专门为他而来的。他好像感到有一种力量在推着他,在簇拥着他青云直上。他正在成为一个主宰世界的人,而他,他,他不过是康特勒村的两个穷苦的乡下人生下的儿子罢了!
他眼前突然出现了鲁昂大峡谷山坡上的那个小酒店,他的父母正在侍候当地的那些乡下顾客喝酒。他在继承德·沃德雷克伯爵的那笔遗产之后,曾经给他们寄去五千法郎。现在他就要再寄五万法郎给他们,他们可以购置一份小小的产业,他们一定会很高兴,感到很幸福。
主教结束了他的演说。一个披着金色襟带的教士登上祭台。管风琴又高奏起庆祝这对新人的乐曲。
这些乐器时而发出深沉、宏大、高昂、嘈杂的声音,像汹涌澎湃的波涛。这种声音是这么响亮,这么强烈,仿佛要掀掉屋顶飞向蓝天似的。它那颤抖的琴声响彻整个教堂,使人们胆战心惊。时而琴声又突然缓和下来,轻快活泼的音符在空气中跳跃,像习习的微风掠过耳边。这时弹奏的是一些优雅、轻巧、多变的小乐曲,像小鸟在鸣啭。随后这种回肠荡气的音乐突然重新扩大,又变成令人生畏的洪亮强烈的巨响,如同一粒沙子骤然化为整个世界似的。
随后响起了唱歌的声音,歌声在低头肃立的人群上空回旋;原来是巴黎歌剧院的演员沃里和朗代克唱起来了。乳香散发出一种安息香的清纯的香气,祭台上的祀神礼节已经完成。耶稣基督在他的教士的吁请下已经降临人间,认可了乔治·杜·洛瓦男爵的胜利。
跪在苏珊身旁的漂亮朋友已经低下头去,此刻他觉得自己几乎已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甚至于要成为一个修士了。他心中充满对神的感激之情,因为神对他是如此垂顾和恩宠。他不知道自己该向谁去诉说,他只是为自己的成功感谢上帝。
祭礼结束后,他站起来,把胳膊伸给他的妻子挽着,然后走进圣器室。这时参加婚礼的人排成长不见尾的队伍,一个个走过来向他俩祝贺。乔治欣喜若狂,简直以为自己成了一个受到万民拥戴的国君。他握着一个个人的手,嘴里含糊不清说着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话,不断躬身致敬,连声说着“您真是太客气了”来回答人家对他的祝贺。
突然他瞥见了德·马雷尔夫人。他立刻想起一次次吻她以及她回吻的情形,想起了他们之间的种种温存缱绻,想起了她的许多可爱之处,她那说话的声调,嘴唇的味道。他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涌起和她重续旧欢的欲望。她漂亮,雅致,满脸顽皮的孩子气,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乔治想:“不管怎样,这是一个极其迷人的情妇。”
她走过来了,稍微有点羞怯和不安。她把手伸给他,他接过来把它握在自己手里。这时他感到这个女人的手指在向他秘密召唤,轻轻的压力意味着宽恕和重修旧好。他也紧握了一下这只小手,好像在说:“我始终爱你,我是属于你的!”
他们的眼睛相遇了,眼中含着笑意,闪闪发光,充满柔情蜜意。她用她那优雅动人的声音轻轻地说:“回头见,先生。”
他也快活地回答道:“回头见,夫人。”
她走开了。
另一些人挤过来。人群在他面前像一条长河似的流过去,终于慢慢稀下来了。当最后几个来宾离去之后,乔治又让苏珊挽着他的胳膊,再次穿过教堂往外走去。
教堂里还是坐满着人,因为每个人都重新回到自己座位上,以便再看一下这对新人双双走过去。他迈着安详的步伐,抬着头,眼睛注视着充满阳光的大门洞,缓缓地走着。他觉得皮肤上掠过一阵战栗。这是一种巨大的幸福激起的寒颤。他看不见任何人,心里只想着自己。
走到门口时,他瞥了一下聚集在那里的人群,黑压压的一大片,叽叽喳喳,熙熙攘攘。他们是为他,为乔治·杜·洛瓦才到这里来的。全巴黎的人都在注视他,羡慕他哩。
他抬起眼睛,看到了协和广场后面的众议院。他觉得他似乎就要从脚下的玛德莱娜教堂的柱廊,跃向对面波旁宫的柱廊去了。
他不慌不忙,从夹道而立的人墙中间慢慢地走下高高的台阶。他没有注意旁边这些人,因为他的脑子里正在回忆过去的事情: 在耀眼的阳光中,浮现出德·马雷尔夫人的形象;每次幽会起床之后,她的头发总是蓬乱不堪,现在她正对着镜子重理云鬓哩!
(王振孙译)
【赏析】
在创作大量的短篇小说的同时,莫泊桑还创作了六部长篇小说。历来的批评家都认为莫泊桑的作品(主要指短篇小说), 在思想内容上还缺乏深刻性。他的其余五部长篇似乎也有这个缺陷。不过,《漂亮朋友》就其涉及的政治内容之广,就其揭露政治和金融之间关系的内幕之深, 就其对报纸作为党派斗争工具(以及记者如何炮制新闻、利用报道做广告、能自由进出剧院和游乐场所等)抨击之激烈而言,明显地突破了莫泊桑不触及重大政治问题和重要社会现象的一贯写法。
小说主人公杜·洛瓦在北非的殖民军里待过,练就了残酷杀人的铁石心肠。有一次去抢劫,他和同伴断送了三个乌莱德·阿拉纳部族人的性命,抢到了二十只母鸡、两头绵羊和一些金子。他在巴黎回想起这段经历时还“露出一丝残忍而得意的微笑”。他觉得自己心里存有在殖民地肆意妄为的士官的“全部本能”。另一方面,杜·洛瓦是“一个机灵鬼,一个滑头,一个随机应变的人”。残忍而邪恶的经验与他狡黠的个性相结合,在巴黎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里便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杜·洛瓦的飞黄腾达,并不是由于他有过人的才能和学识,他刚进报社时,连巴尔扎克的作品都没有读过,老板要他写的第一篇稿子,就是他请原政治主编、病入膏肓的福雷斯蒂埃的妻子玛德莱娜为他编造的。事实上,不学无术对他向上爬毫无妨碍,他那种“每天猜到老板的秘密念头”的“天生的本领”深得主子的青睐。
他不放过一切有利的时机,善于利用周围的人作为向上爬的工具。他在利用别人的时候厚颜无耻,出卖一切,特别是利用自己漂亮的外表诱惑他人的妻子,以达到他卑鄙的目的。一旦达到目的,便把那些“工具”一脚踢开。
他发现玛德莱娜与政界人物交往频繁,文笔老练,抓住她便可在报馆站稳脚跟,于是他大胆地向她表示,他愿意在她丈夫死后接替福雷斯蒂埃的位置。他果然如愿以偿,当上了政治主编,成为新闻界的知名人物。
后来,这个“漂亮的朋友”又施展“美男计”,使老板瓦尔特的妻子成了他的情妇,这样,他在瓦尔特身边就有了一个人替他说好话。接着,由于倒阁成功,他获得十字勋章, 他的姓氏变成了有贵族标记的杜·洛瓦。但当他得知瓦尔特和拉罗舍-马蒂厄发了大财,而他自己只分得一点残羹后,顿时勃然大怒,一个计划便在他心里酝酿成熟。
他断然地抛弃了瓦尔特的妻子。随后他侦察到自己的妻子的诡秘行动,于是导演了一场捉奸的闹剧,把拉罗舍-马蒂厄打倒了,又与妻子离了婚。最后,他运用各种手段,一步步地接近瓦尔特的小女儿苏珊,并把她拐跑,威逼瓦尔特夫妇同意他娶苏珊。老奸巨猾的瓦尔特虽然气恼,却仍然保持清醒的头脑。他认识到杜·洛瓦并非等闲之辈,此人将来一定能当上议员和部长。 因此他不顾妻子的坚决反对,应允了杜·洛瓦提出的要求。
杜·洛瓦对于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完全冷漠无情的,唯独对于金钱是个例外。他不仅利用他人作为自己向上爬的工具,还千方百计地搜刮别人的钱财。他勾引和玩弄了瓦尔特太太后,对她十分粗暴,可是当他听到她能够设法让他赚到五万金法郎时,态度马上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玛德莱娜争夺伯爵遗产的斗争,更是集中地表现了他狠毒贪婪的本性。当伯爵一死,杜·洛瓦便迫不及待地打听他有多少遗产,满以为能捞到一笔,可会计师宣布的伯爵的遗嘱中讲得清清楚楚,全部遗产归玛德莱娜所有。于是杜·洛瓦恼羞成怒。他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一方面以社会舆论为借口不准玛德莱娜接受遗产,另一方面又逼着她承认自己是伯爵的情妇。然后又假装为玛德莱娜着想,提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逼她将遗产的一半划到他的名下。玛德莱娜本来是一个十分狡猾精明的女人,可是在杜·洛瓦的面前还是略输一筹。她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他连抢带骗地将她已经到手的钱财夺走一半。后来杜·洛瓦看中了能给他带来更多金钱的大老板的女儿,便把玛德莱娜一脚踢开。
在长篇小说的结尾,也就是我们节选的部分,作家描写了一场盛大的婚礼,主角杜·洛瓦一手挽着他的新娘,一边用眼睛打量着新娘的母亲,也就是他的情妇和他的丈母娘,在教士滔滔不绝的祝福中,走向人们视野的中心:“您是一个最幸福的人,您是一个最富有、最受尊敬的人,您,先生,您的才华出众,您用您的笔,教育、启发、引导着世人,您负有崇高的使命,您要为世人做出光辉的榜样…… ”教士的话代表社会、官方对这个流氓恶棍式的冒险家的成功表示赞许,但从中也透露出作者辛辣的讽刺与抨击!
莫泊桑笔下杜·洛瓦的典型意义,就在于这个人物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绝不是个别的偶然的现象,用莫泊桑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冒险家的生平,他就像我们每天在巴黎擦肩而过,在现今的各种职业中遇到的那种人”。长篇小说中所描写的其他一些人物如老板瓦尔特、外交部长拉洛史等,在本质上都是与杜·洛瓦属于同一类型的人物。杜洛瓦的卑劣、狡猾的本性,是他“成功”的真正原因,而这也正是那些巨头看中他的真正原因——这些巨头也无一不具有这种本性。莫泊桑以巨大的艺术力量深刻地展示了杜·洛瓦这一资产阶级政客的性格特征,从而通过这个人物无情地揭露和批判了第三共和国的黑暗和丑恶。正如托尔斯泰在谈到莫泊桑这部小说时所指出的:“这里他似乎在答复: 我们社会里的纯洁的善良的一切都已经毁灭了,并且正在毁灭着,因为这个社会是淫邪、疯狂和可怕的。”作品深刻的思想意义就在这里。
在思想内容上,《漂亮朋友》完全可以跟司汤达、巴尔扎克和福楼拜的作品相媲美。有的评论家认为,《漂亮朋友》产生在投机活动盛行的第三共和国时期,堪称是这一时期重大事件所孕育的“杰作”。正因这部小说具有巨大的认识价值,所以恩格斯表示要向莫泊桑“脱帽致敬”。
值得指出的是,莫泊桑在描写男女私情上虽然非常露骨,但他的批判倾向却占据主导地位。例如,他在描写杜·洛瓦勾引瓦尔特夫人的时候,安排了这样一个情节: 他让杜·洛瓦和瓦尔特夫人在教堂里幽会,然后发了一通议论:“教堂又是她会见情人的隐蔽所。这就是人们通常把教堂当做一把万能伞的道理……遇有机会还要让天主给他们拉皮条。如果有人对她们提出到旅馆里去开房间,她们会认为这种事下流无耻,而在祭坛下面谈情说爱,她们则又觉得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莫泊桑是反教会的,他不信教:“如果我相信您所信仰的上帝,我对他会有无限的厌恶!”“如果有一个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我可不喜欢成为这个上帝: 世界的苦难会撕碎我的心。请想象出一个创造世界的魔鬼,人们有权向他指着他的创造, 大声说道: 你怎么竟然中止虚无的神圣休息的状态,使这么多的不幸和苦恼出现呢?”这两段话与上文所引的小说中的一段话,都表明了作者对宗教和教会大不敬的态度。
杜·洛瓦的形象不禁令人想起巴尔扎克在《幻灭》中描写的青年野心家吕西安。吕西安是个失败者,因为他缺乏的正是杜·洛瓦的无耻和不择手段。同样被美色所迷醉,吕西安不能自拔,以致被敌人利用,终于身败名裂。 而杜·洛瓦则比他“高明”,一旦他的情欲得到满足, 即使将情妇抛弃也在所不惜: 女人只是他寻欢作乐和向上爬的工具。
莫泊桑在《论小说》一文中指出,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要写出“感情和情欲是怎样发展的, 在各个社会阶层里人是怎样相爱、怎样结仇、怎样斗争的;资产阶级利益、金钱利益、家庭利益、政治利益,是怎样相互交战的”。他在《漂亮朋友》中就是这样描写的。《漂亮朋友》不愧为19世纪末叶法国社会的一幅历史画卷,完全可以跻身于当时法国优秀小说的行列。
(朱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