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一个爱情故事·辛格》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赫尔曼的妻子塔玛拉和两个儿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和许多犹太人一样,被关押在纳粹集中营,生死未卜。而赫尔曼在女仆雅德维珈帮助下,侥幸躲过一劫。战争结束后,赫尔曼听说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被德国人枪杀了。悲痛之余,他便同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女仆雅德维珈结为夫妇。婚后他们远渡重洋,来到美国。赫尔曼在美国一方面靠替一个犹太教长老写书稿谋生,另一方面偷偷与早先在国内结识的犹太女人玛莎私通。不久赫尔曼得知,他的结发之妻塔玛拉并未死亡,只是受了点伤,她也辗转来到美国,寄居叔叔家。赫尔曼知道后惊喜交加,但却无法面对现实。塔玛拉知道真相后,虽然万分痛苦,但却大度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并主动照料即将临产的雅德维珈。赫尔曼周旋于情人、妻子和前妻三个女人之间。不久他感到厌倦,离家出走,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玛莎受母亲自杀的刺激,也步其后尘,服用安眠药自杀。只剩下塔玛拉和雅德维珈生活在一起,抚养雅德维珈生下的女儿。

【作品选录】

赫尔曼计算自己的开支足有一百次了。他欠着这儿和布朗克斯的房租,得付雅德维珈·普拉兹和希弗拉·普厄·布洛克名下的电话账。两处公寓的公用事业费他都没付过,煤气和电有可能停止供应。他忘了把账单搁在哪儿了。他的文件和证件经常不见;也许他还遗失过钱。“唉,现在太晚了,什么也干不成了。”他想。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浴室去刮脸。他注视着镜子中那张涂满肥皂泡沫的脸。双颊上抹的肥皂泡沫就像是一副白胡须。从肥皂泡沫堆中,可以看见露出的他的白惨惨的鼻子和一双淡色的眼睛,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疲惫然而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渴望的神情。

电话铃响了。他走过去拿起听筒,听见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她结结巴巴,话也讲不清。他正打算把电话挂断,这时她说:“我是希弗拉·普厄。”

“希弗拉·普厄?出了什么事?”

“玛莎……病了……”她说着抽噎起来。

“自杀,”赫尔曼心里闪过这一念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请……快来吧!”

“什么?”

“请快来吧!”希弗拉·普厄重复说了一遍。她挂断了电话。

赫尔曼想打个电话过去详细地了解情况,可他知道,希弗拉·普厄在电话里讲不清楚,而且她的耳背,听不清。他回到浴室。脸颊上的肥皂泡沫已经干了,正一小块一小块往下掉。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总得刮完脸、洗个淋浴。“只要你活着,你身上就不能有臭气。”他又重新在脸上抹了一遍肥皂。

雅德维珈走进浴室。平常她总是慢慢地打开门,请求允许进来,这回她可毫不客气地走进来。“刚才是谁来的电话?你的情妇?”

“让我安静会儿!”

“咖啡都快凉了。”

“我来不及吃早饭了。我马上得出去。”

“上哪儿去?情妇那儿?”

“对,到情妇那儿去。”

“你让我怀了孕,自己却跑去找妓女。你不是在卖书。你这个骗子!”

赫尔曼大吃一惊。她从来没这么恶声恶气地说过话。他火起来了。“回到厨房去,要不我把你扔出去!”他大声吼叫道。

“你有个情妇。你和她一起过夜。你这条狗!”

雅德维珈冲着他晃晃拳头,赫尔曼把她推出门外。他听到她用农民的语言咒骂他:“骗子,生霍乱病的,下流东西,生疥疮的。”他赶紧洗淋浴,可是莲蓬头里出来的只有冷水。他笨拙地但尽快地穿好衣服。雅德维珈出去了,也许去告诉邻居赫尔曼打了她。赫尔曼拿起厨房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就急急匆匆出了门。他马上退回来;他忘了穿毛衣和套鞋。外面,白雪亮得眼睛都睁不开。有人在两堵雪墙之间挖出一条小路。他走到美人鱼大道,街上,店主们正在扫雪,用铲子把雪一堆堆堆起来。寒风吞噬着他,再多的衣服都无法抵御这样的寒风。他睡眠不足,他饿得有点头晕。

他走上梯子到露天车站等火车。科尼岛,岛上的月亮公园和障碍赛马场,荒凉地躺在冬天的冰天雪地里。火车隆隆驶进站台,赫尔曼跨进车厢。透过车窗他可以隐约地看到海洋。寒风怒吼,海浪汹涌澎湃,浪花迸溅。有一个男子沿着海滩缓慢地走着,可是,想象不出他在严寒中干什么,除非他想跳海自杀。

赫尔曼在暖气管上面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他感到一股热气穿过藤椅。车厢内的座位有一半空着。一个酒鬼摊手摊脚躺在地板上。他穿着夏天的衣服,没戴帽子。他不时地发出一声嚎叫。赫尔曼从地上捡起一张稀脏的报纸,他看到一条新闻,讲一个疯子杀死自己的老婆和六个孩子。火车行驶得比平时慢。有人说铁轨都让积雪覆盖住了。火车驶入地下后速度加快了,终于到了时报广场,赫尔曼在这儿换乘去布朗克斯的快车。在差不多两个小时的途中,赫尔曼看完了那张稀脏的报纸: 专栏文章、广告,就连登赛马消息和讣闻的那两版他都看了。

他一走进玛莎的公寓,看到希弗拉·普厄、一个年轻的矮胖男子——他是医生,还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可能是邻居。这个女人长着一头鬈发,身材小巧,相比之下,脑袋显得太大了。

“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希弗拉·普厄说。

“坐地铁到这儿路远哪。”

希弗拉·普厄的头上包着一块黑色的方头巾。她的脸色看起来蜡黄,脸上的皱纹比平时也更多。

“她在哪儿?”赫尔曼问道。他不知道自己问的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她睡着了。别进去。”

那位医生长着一张圆脸,眼睛水汪汪的,头发鬈曲;他朝赫尔曼点了点头,用嘲弄的声调说:“是丈夫?”

“是的,”希弗拉·普厄说。

“布罗德先生,你妻子没有怀孕。谁告诉你她怀孕了?”

“她自己。”

“她大出血,可是没有孩子。有没有请医生给她做过检查?”

“我不知道。我都拿不准她是否找医生看过。”

“你们这些人以为自己生活在哪儿——在月球上?你们还在波兰的犹太小镇上。”医生半用英语、半用意第绪语说着。“在这个国家里,一个妇女怀孕后要有一名医生不断地照顾。她的怀孕全在这儿!”医生说着,用食指指了指他的太阳穴。

希弗拉·普厄早已知道他的诊断,但是她却好像刚听说似的,把双手交叉紧握在一起。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孩子在肚子里踢她。”

“那全是神经质。”

“这样的神经质!保卫而且保护我们,别变得这样的神经质。在天的上帝啊,她刚才开始尖叫和阵痛了。啊!我是多么苦命啊!”希弗拉·普厄放声大哭。

“布洛克太太,我听说过这样一个病例,”那位邻居说。“我们难民什么样的事儿都会遇到。在希特勒统治下,我们受尽折磨,大家都有点疯了。我听说的那个妇女肚子大极了。人人都说她怀了双胞胎。但是在医院里,他们发现她的肚子里只有气。”

“气?”希弗拉·普厄问道,像一个聋子似地把手放在耳朵上。“可是,我跟你说,这几个月她一直没有月经。嗯,魔鬼在和我们开玩笑。我们走出了地狱,可地狱却跟着我们到了美国。希特勒跟踪着我们。”

“我得走了,”医生说。“她会睡到今天深夜——也许明天早晨。她醒后给她吃药。还可以给她吃点东西,但是别给她吃烤肉菜。”

“谁在一星期的当中几天吃烤肉菜?”希弗拉·普厄问道。“就是在安息日我们也不吃烤肉菜。你在煤气烘箱里做出来的烤肉菜没什么味儿。”

“我只是说着玩的。”

“你还来吗,医生?”

“明天早晨我去医院上班,顺路再来一下。一年后你就可以当外婆了。她的子宫完全正常。”

“我活不了那么长了,”希弗拉·普厄说。“只有在天的上帝知道,这几个小时消耗了我多少精力和生命。我原以为她怀孕六个月,至多不超过七个月。突然她尖叫起来,肚子痛死了,接着就血崩。经历了这些事情,我居然还活着,双脚还站在地上,这可真是个上帝的奇迹。”

“嗯,毛病全出在这儿。”医生再一次指了指他的前额。他走出去,但是在过道里停了一下,用手招呼那个邻居,她跟在他后面。希弗拉·普厄默不作声,怀疑地等待着,只怕那个女人在门口可能听到她的话。后来,她说:“我多么想有个孙儿啊。至少有个人可以按照被屠杀的犹太人起名字。我希望他是个男孩,会给起名叫梅耶。可是我们什么也办不到,因为我们的命不好。啊,我真不该从纳粹的统治下逃生出来!我真该和那些快要没命的犹太人一起待在那儿,不要逃到美国来。但是我们想活下去。我的生命对我还有什么用?我羡慕那些死者。我整天地羡慕他们。我连死都死不成。我希望我的尸骨能葬在巴勒斯坦,但是命里注定我得躺在美国的墓地中。”

赫尔曼没有回答。希弗拉·普厄走到桌子那儿,拿起桌上的祈祷书。然后她又把它放下。“你要吃点东西吗?”

“不,谢谢。”

“你怎么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嗯,我想我得念祈祷文了。”她戴上眼镜,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开始嘟哝起来。

赫尔曼小心翼翼地打开通往卧室的门。玛莎在希弗拉·普厄平时睡觉的那张床上睡着了。她看起来脸色苍白,神色安详。他凝视了她好长时间。他的内心充满了对她的爱和为自己惭愧。“我能做些什么?我使她遭受了这一切痛苦,我怎么可能补偿她呢?”他掩上门,走到自己的房间里。透过部分已结冰的窗户,他可以看见院子里的那棵树,前不久它还绿叶繁茂。现在树上已满是积雪和冰柱。在东一小堆、西一小堆废铁和金属栅栏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蓝莹莹的白雪。白雪把人的垃圾变成坟场。

赫尔曼躺在床上,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希弗拉·普厄站在他身旁,唤他醒来。

“赫尔曼,赫尔曼,玛莎醒来了。去看看她吧。”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自己在哪儿,才想起发生过的事。

卧室里只亮着一盏灯。玛莎像原先那么躺着,不过眼睛睁着。她注视着赫尔曼,什么也不说。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道。

“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又下雪了。雅德维珈在炖杂烩,过去在齐甫凯夫是经常炖这种杂烩的——麦片、白扁豆、干蘑菇和土豆,上面撒有辣椒粉和欧芹。无线电里播送着一出意第绪语小歌剧中的一支歌,雅德维珈认为那是一首宗教赞美诗。长尾小鹦鹉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对音乐作出了反应。它们尖叫、啭鸣、啁啾,满屋子乱飞。雅德维珈只得把锅盖起来,以免——但愿不会——鹦鹉掉入锅内。

赫尔曼在写作,感到疲惫不堪。他放下钢笔,把头往后靠到扶手椅上,想打个盹。在布朗克斯,玛莎还很虚弱,没有去上班。她变得很冷淡。赫尔曼对她讲话,她回答得简单扼要。不过,这么一来,他俩就没什么好谈了。希弗拉·普厄整天祈祷,好像玛莎还病得很危险似的。赫尔曼知道,没有玛莎的工资,他们连最低的生活也无法维持,然而他也没钱。玛莎提出一个贷款组织,他可以去那儿借一百元高利贷,但是这笔贷款能用多久呢?也许他还需要一个连署人。

雅德维珈从厨房走进屋。“赫尔曼,炖菜已经做得了。”

“我也得了,经济上、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得了。”

“说我听得懂的。”

“我以为你希望我对你说意第绪语。”

“像你妈妈那么对我说。”

“我不能像妈妈那么说话。她是个信徒,我是个无神论者。”

“我不知道你叽哩呱啦在说什么。去吃吧。我做了个齐甫凯夫的麦片炖菜。”

赫尔曼刚要站起身,门铃响了。

“可能是你的一位太太给你上课来了,”赫尔曼说。

雅德维珈去开门。赫尔曼划去了他写的最后半页,咕哝着:“嗯,兰珀特拉比,这个世界有篇短一些的说教也可以了。”他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雅德维珈奔回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她的脸色煞白,眼睛似乎在朝上翻。她浑身颤抖地站着,手抓住门把,似乎有人硬要闯进来似的。“一次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是谁?”他问道。

“别去!别去!啊,上帝啊!”雅德维珈想挡住赫尔曼的去路,嘴唇上全是唾沫。她的脸都扭歪了。赫尔曼朝窗子瞥了一眼。太平梯离这间屋子不远。他朝雅德维珈跨近一步,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正在这时,门开了,赫尔曼看到塔玛拉站在门口,她穿着旧皮大衣,戴着帽子和蹬着皮靴。赫尔曼一见,立即明白了。

“别哆嗦了,傻瓜!”他冲雅德维珈大叫一声。“她是活人!”

“耶稣,马利亚!”雅德维珈的脑袋抽搐似地乱动。她用尽全力朝赫尔曼扑去,几乎把他撞翻在地。

“我没想到她会认出我,”塔玛拉说。

“她是活人!她是活人!她不是死人!”赫尔曼大吼大叫。他和雅德维珈搏斗,想让她平静下来,同时也想推开她。可她粘在他身上,号啕大哭。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动物在嚎叫。

“她是活人!她是活人!”他又吼叫了一遍。“静一静!傻头傻脑的乡下人!”

“啊,圣母啊,我的心哪!”雅德维珈在自己胸前划着十字。可她立即意识到,犹太妇女是不划十字的,于是她把两手交叉着紧握在一起。她的双眼从眼眶里暴出来,她的嘴都哭歪了,她无法说话。

塔玛拉往后退了一步。“我根本没想到她会认出我来。我自己的母亲都认不出我了。安静点,雅德齐亚,”她用波兰语说。“我没死,我不是来纠缠你的。”

“啊,亲爱的上帝啊!”

雅德维珈用两只拳头朝自己头上乱捶一气。赫尔曼对塔玛拉说:“你干吗要这么干?她可能会给吓死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自己的模样已经大大改变,和原来不像了。我想看看你的住处和你的生活。”

“你至少应该先打个电话。”

“啊,上帝啊!啊,上帝啊!现在怎么办呢?”雅德维珈叫道。“我已经怀孕。”雅德维珈把手搁在肚子上。

塔玛拉看来好像惊讶,但同时又好像要笑出来。赫尔曼注视着她。“你是疯了还是喝醉了?”他问道。

这句话刚出口,他马上闻到了一股酒精的味道。一星期前,塔玛拉就对他说过,已经安排她去一家医院动手术,取出臀部的子弹。“你爱上烈酒了吗?”他说。

“一个人在生活中得不到温柔就爱喝烈酒。你住在这儿挺舒适。”塔玛拉的声调变了。“你和我一起生活时,总是弄得一团糟。你的稿件和书扔得到处都是。这儿倒挺干净整齐。”

“她把屋子拾掇得干干净净,你总是到处奔走对犹太社会主义工党作演讲。”

“十字架在哪儿?”塔玛拉用波兰语问道。“这儿怎么没挂个十字架?既然没有门柱圣卷,那一定得有十字架。”

“这儿有个门柱圣卷,”雅德维珈回答。

“那也得有个十字架,”塔玛拉说。“别以为我是来打搅你们的幸福生活的。我在俄国学会了喝酒,一杯酒下肚,我就变得有好奇心了。我想亲自来看看你们怎么生活。毕竟我们还是有些共同之处的。你们俩都还记得我活着的时候。”

“耶稣!马利亚!”

“我没有死,我没有死。我不是个活人,可没有死。事实上,我不会对他提出什么要求的,”塔玛拉指着赫尔曼说。“他当时并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苦苦挣扎着活下去,而且他可能一直是爱你的,雅德齐亚。在他跟我睡觉前肯定已跟你睡过觉。”

“没有,根本没有!我是个清白的姑娘。跟他结婚时我是个处女,”雅德维珈说。

“什么?祝贺你,男人喜欢处女。如果按照男人的心意办,女人就会躺下去是妓女,起来又变成处女了。好吧,我知道,我是个不速之客,我走了。”

“塔玛拉太太,请坐。你吓着了我,所以我才尖声大叫。我去拿咖啡,上帝可以作证,如果我当时知道你还活着,我不会跟他呆在一起的。”

“我并不怪你,雅德齐亚。我们的世界是个贪婪之地。不过,你跟他呆在一起也没有多大好处,”塔玛拉说,指的是赫尔曼,“可是,这怎么都比孤零零的一个人强。这套公寓也不错。我们从来没住过这么好的公寓。”

“我去拿咖啡。塔玛拉太大,要吃点什么吗?”

塔玛拉没有回答。雅德维珈到厨房去了,脚上的拖鞋笨拙地拍打着地板。她没有关上门。赫尔曼注意到,塔玛拉的头发乱蓬蓬,眼睛下出现了淡黄色的眼袋。

“我一直不知道你喝起酒来了,”他说。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你以为一个人可以穿过地狱,出来丝毫不受损伤。嗯,这是不可能的!在俄国有一种能治百病的药——伏特加。你喝个够,然后躺在稻草中或是光秃秃的地上,这样,什么也不想了。让上帝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昨天,我去拜访了一个开酒店的人,就在这儿布鲁克林,不过在另一带。他们给了我满满一购货袋的威士忌酒。”

“我以为你要到医院去了。”

“约好是明天去的,可是现在我自己也拿不稳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这颗子弹,”塔玛拉说着,把手放在她的臀部上,“是我最好的一件纪念品。它使我想起我曾经有过家,有过父母和孩子。如果把它取出来,我就什么也没留下了。这是一颗德国人的子弹,但是这么多年一直呆在一个犹太人体内,它已成了犹太人的了。它可能决定某一天爆炸,可在这段时间里它安静地呆着,我们相处得不错。如果你愿意,来,摸摸它。这也有你的一份啊。可能是同一支左轮手枪杀死了你的孩子……”

“塔玛拉,我求求你……”

塔玛拉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冲他伸出了舌头。

“塔玛拉,我求求你!”她学着他的腔调说。“别害怕,她不会跟你打离婚的。就是她跟你离了婚,你还可以到另一个那儿去。她叫什么来着?如果她也赶你出来,你就到我这儿来。你看,雅德齐亚端着咖啡来了。”

雅德维珈端着一只托盘走进屋,托盘上有两杯咖啡、奶油和白糖,还有一盘自制的小甜饼。她已围上围裙,看起来就跟她原来当用人时一样。战前,赫尔曼和塔玛拉从华沙回家时,她就是这么侍候他们的。她的脸刚才还是白惨惨的,现在已变得红喷喷、汗津津的,她的前额上冒出了小汗珠。塔玛拉注视着她,觉得又奇怪又好笑。

“放下吧,给你自己也拿一杯来,”赫尔曼说。

“我在厨房里喝。”

雅德维珈走回厨房,她的拖鞋一路拍打着地板。这回她随手把门关上了。

“我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就像一头公牛闯进一家瓷器店,”塔玛拉说,“事情出了错,要想纠正是困难的。是啊,我是喝了杯酒,可离开喝醉还早着呢。请叫她进来,我得给她解释一下。”

“我自己会给她解释的。”

“不,叫她进来。她可能以为我是来抢走她丈夫的。”

赫尔曼走进厨房,随手关上了门。雅德维珈站在窗前,背对着房间。他的脚步声吓了她一跳,她迅速转过身来。她的头发乱蓬蓬,眼泪汪汪,脸又红又肿。她好像一下子老了。赫尔曼还没开口说话,她就把双拳举到头旁,伤心地大哭起来,“现在我上哪儿去?”

“雅德齐亚,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

雅德维珈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声,就像是鹅发出的急叫。“你干吗告诉我她已经死了?你不是在推销书,你是跟她在一起!”

“雅德齐亚,我对上帝起誓,没这回事。她是最近才到美国来的。我根本不知道她还活着。”

“我现在怎么办?她是你妻子。”

“你是我妻子。”

“她先跟你结的婚。我得离开这儿,我回波兰去。要是我没怀孕那多好啊。”雅德维珈像农民悼念死者那样痛哭着,左右乱摇。“啊……”

塔玛拉打开门。“雅德齐亚,别这么样哭。我不是来抢走你丈夫的。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的生活。”

雅德维珈东倒西歪地往前走,好像要倒在塔玛拉的脚旁似的。

“塔玛拉太太,你是他的妻子,而且以后也是。如果上帝允许你活着,这是天赐的权利。我会让开的。这是你的屋子。我要回家去。我母亲不会赶我走的。”

“不,雅德齐亚,你不要那么做。你正怀着他的孩子,我已经像他们说的是一棵不结果子的树。上帝亲自把我的孩子带走了。”

“啊,塔玛拉太太!”雅德维珈感动得热泪盈眶,双掌拍打自己的双颊。她前后摇动,弯下身去好像在找一块可以倒下的地方。赫尔曼朝门瞥了一眼,担心邻居们会听见她的声音。

“雅德齐亚,你一定得安静下来,”塔玛拉坚决地说。“我虽然是活人,可是跟死人完全一样。他们说死人有时候要回来看看,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这样的来客。我来看看情况怎么样,不过别担心,我不会再来了。”

雅德维珈把双手从脸上移开,她的脸色红得像生肉的颜色。

“不,塔玛拉太太,你留在这儿吧!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乡下人,没受过教育,不过我有良心。这是你的丈夫,你的家。你吃够了苦。”

“别说了!我不想要他。如果你想要回波兰去,你回去好了,但是这跟我没关系。即使你走了,我也不会跟他一起生活的。”

雅德维珈安静下来了。她斜视着塔玛拉,心中疑惑不定。“那你上哪儿去?这儿是你现成的家和家庭。我来做饭、打扫。我还当用人。这是上帝的旨意。”

“不,雅德维珈。你的心肠真好,不过我不能接受这种牺牲。喉咙切开后是缝不起来的。”

塔玛拉准备走了,她整整帽子,理了理几绺蓬松的头发。赫尔曼朝她走近一步。“别走,既然雅德维珈知道了,咱们都可以做朋友嘛。我可以少说些谎。”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铃声又长又响。一直栖息在笼顶上倾听他们谈话的两只长尾小鹦鹉受了惊,开始满屋子乱飞。雅德维珈从厨房跑到起居室里。“谁啊?”赫尔曼问。

(杨怡 译)

【赏析】

第二次世界大战虽然已成往事,但希特勒、纳粹、集中营、大屠杀……仍像魔鬼一样纠缠着幸存者。赫尔曼、雅德维珈、玛莎、塔玛拉……这些从纳粹魔掌侥幸逃脱的犹太人来到美国后都坠入精神危机中,他们的身体虽然逃离了死亡,但他们的精神却永远背负着大屠杀带来的恐怖。战争留下的创伤一直笼罩在他们心头,像阴霾一样挥之不去。

从选文部分的开头,我们就可以看出主人公赫尔曼的生活窘况了:“赫尔曼计算自己的开支足有一百次了。他欠着这儿和布朗克斯的房租,得付雅德维珈·普拉兹和希弗拉·普厄·布洛克名下的电话账。两处公寓的公用事业费他都没付过,煤气和电有可能停止供应。”

对于赫尔曼来说,战后在美国的生活远不止经济的压力,更多的压力还是来自精神。他经常幻觉纳粹会来抓他,因此即便白天走在大街上,他还东张西望,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这是典型的大屠杀留下的恐怖后遗症。

除了这种精神压力之外,他还处于感情生活的游离状态: 他整天在妻子雅德维珈和情人玛莎之间秘密奔走。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当玛莎意外生命垂危,她的母亲希弗拉的一个电话使得秘密突然泄漏,家庭战争也因此骤然爆发。雅德维珈一改温柔常态,对赫尔曼厉声怒斥,“你让我怀了孕,自己却跑去找妓女。你不是在卖书。你这个骗子!”赫尔曼也毫不退让,大声吼叫,“回到厨房去,要不我把你扔出去!”

这还只是矛盾的开始。赫尔曼从玛莎家回来后,一切似乎已归于平静: 雅德维珈在厨房炖杂烩,赫尔曼在书房写作,全然一幅温情和谐、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画面。突然,门铃响了。来的不是别人,她正是赫尔曼的前妻——人人都以为在二战中死于纳粹屠刀下的塔玛拉。

塔玛拉的不期而至使得初露端倪的矛盾一下子激化到了顶点,这也是辛格这部小说的高潮所在。雅德维珈见到“死了”的塔玛拉,吓得口吐唾沫,“脸都歪了”!

赫尔曼与雅德维珈、玛莎以及塔玛拉之间的情感纠葛从现实层面揭示了大屠杀给犹太人带来的生活悲剧。二战结束后,赫尔曼本以为妻子塔玛拉和两个儿子都已经罹难,因而只好同有恩于自己的女仆雅德维珈结婚。劫难之后组成的家庭,整天沉浸在悲痛和恐惧之中。这对在美国举目无亲的夫妇只能靠替犹太教长老抄写经文、编写文章为生。作为大屠杀的幸存者,赫尔曼过着一种似真亦幻、离开族群的生活,他感到异常苦闷、空虚,因而不得不寻求精神上的慰藉。正巧遇到了昔日友人玛莎。玛莎正好填补了他的精神空虚。这样,赫尔曼就周旋于雅德维珈和玛莎之间,所以,他总是显得那么心力交瘁、力不从心。塔玛拉来到美国之后,赫尔曼的生活更加纷乱如麻,他左奔右突、使出浑身解数加以应对。可面对结发之妻和现任妻子,赫尔曼左右为难,最后只好一走了之。这究竟是谁之过?

当然,有情欲驱使的因素,更是战争造成的命运。

犹太民族虽然一次又一次遭受异族欺凌,但却奇迹般地生存下来了,他们的精神依托便是等待弥赛亚的到来。犹太人坚信,他们的苦难是暂时的,救世主弥赛亚总有一天会来拯救他们。正是这种对未来的希冀和期待才拯救了这个民族,使得他们在历次灾难中顽强地生存下来。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也有一些个体不堪灾难打击,在混乱的俗世中沉沦下去。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玛莎就认为,人类食肉并不悖理,因为“上帝自己都吃肉——人肉”。她把犹太人在大屠杀中所遭受的血腥屠杀看作是上帝的食人行为,并且对赫尔曼说,“如果你看到我看到过的一切,你就会明白上帝是赞成杀戮的。”这是玛莎个人内心的真实写照,也反映了部分犹太人在灾难面前信仰的动摇。玛莎甚至认为:“如果上帝能允许欧洲的犹太人被杀害,那么,有什么理由可以认为他会制止美国的犹太人被斩尽杀绝呢?上帝才不在乎哪,上帝就是这样的。”并且说:“如果上帝是万能的、全能的,他应该而且能够保护他所爱的人民。”言外之意似乎在说,如果上帝不能保护他的子民免受灾难,那么人们所信奉的“上帝”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退一步说,即便真的存在着上帝,他是否有能力保护他的子民也是令人生疑的。难怪赫尔曼、希弗拉等犹太难民到了美国以后仍然担心纳粹会继续逞凶,这是犹太人屡遭不幸后心有余悸的心理写照。

由于无人可以解答困惑,无人可以拯救苦难,赫尔曼只好“自圆其说”地认为:“可能苦难是上帝的一个属性。如果人同意一切都是上帝,那我们自己也是上帝了;如果我揍你,那就是说,上帝挨了揍。”玛莎的经历使她不仅怀疑上帝,更使她憎恨起上帝来了。她举了电影中的一幕说: 有两只公鹿为了一只母鹿而角斗,互相厮打直到其中的一只倒地死去,剩下的那一只也半死不活。在整个角斗过程中,那只母鹿始终站在一边吃草,好像这事跟它毫无关系似的。她认为,如果上帝让无知的野兽干出这样野蛮的行为,那人类就更是毫无指望了。她在集中营里经常想起那部电影,这使她憎恨上帝。犹太人内心的困惑由此可见一斑。

(王长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