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组曲·内米洛夫斯基》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1940年夏,德军入侵巴黎,成千上万的巴黎市民举家弃城逃亡。巴黎市民社会各个阶层,原本界限分明,在逃亡路上却顾不得原来的身份,混杂在一起。面对着敌方入侵的屈辱和随时随地都会降临的死亡的威胁,各个阶层的人物都暴露出自己的内心与真实的灵魂,经受着历史的考验和现实的拷问。尔后德军占领法国。外省的布西小镇上,进驻的德国军人与法国居民之间,互相敌视,彼此戒备猜疑。露西尔的丈夫被德军俘虏,她的婆婆对德军本能地怀有刻骨的仇恨。但露西尔原本和丈夫之间就有很大的隔阂,她看待丈夫的被俘和这场战争,采取了另一个角度。也正是在这样的思想的支配下,她险些和住在她家的德国军官布鲁诺坠入爱河。但是风云突变,村镇上的农民伯努瓦枪杀了住在自己家里的德国翻译官,他的妻子玛德莱娜向露西尔请求庇护。露西尔应允了他们,将伯努瓦藏在自己家中。而她与布鲁诺之间正在发生的感情,也因德国占领军和当地居民关系的紧张而中途夭折。

【作品选录】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太阳照耀着闷热、潮湿和幸福的大地。一早,几乎没有怎么睡觉的露西尔就坐在花园的凳子上等德国人。一看见他出了屋子,她就迎上前去,向他陈述了她的请求。两个人都感觉到安吉利耶夫人和厨娘在暗地里看着他们,当然,可能还有邻居家的女人们,躲在紧闭的百叶窗后,看着他俩站在小路的中央。

“如果您愿意和我一起到这些夫人的房子里去。”德国人说,“我让他们当面把她们要的东西找出来;但是我有好几个同志住在这座被主人抛弃的房子里,我想房子肯定一塌糊涂。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他们并肩穿过小镇,几乎没怎么说话。

走到旅行者饭店的那个路口时,露西尔看见了佩兰夫人的黑纱在飘扬。人们用一种好奇,可是同谋一般的、略带赞同之意的神情望着露西尔和她身边的人。也许所有人都知道她将从敌人手里夺回一点战利品(以假牙、瓷质餐具和其他具有家用和感情价值的东西的形式)。一位从来不敢毫无畏惧地直视德国军服的老妇人此时却走近露西尔,低声和她说:

“这真是很好……非常及时……您不怕他们,您,至少……”

军官微笑着。

“他们把您当成在奥勒菲的军营里顶撞他的朱迪亚了。我希望您可别像这位夫人一样,有那么阴暗的企图!我们到了。请屈尊进来吧,夫人。”

他推开面前那扇沉沉的栅栏门,栅栏门顶端的小铃铛发出忧郁的响声,这铃铛过去是用来通知佩兰家有人来访的。一年的时间,花园完全是一副没人照看的样子,如果不是在像今天如此灿烂的日子来,会令人非常揪心。可这是五月的一天,是暴风雨过后的第二天。小草亮晶晶的,小路上开满了雏菊、矢车菊,所有的花儿都湿漉漉的,恣意生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灌木长得没了章法,丁香新发出的枝条轻轻地抽打着走过这里的露西尔。房子里住着十来个年轻的德国士兵,镇上所有孩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是在这里的前厅度过的(这里的前厅和安吉利耶夫人家的前厅一样,光线阴暗,散发着潮湿的气味,镜子微微泛点儿绿色,墙上挂着一排狩猎的战利品)。露西尔认出了车匠家的两个小姑娘,她们坐在一个金发士兵的膝头,那个士兵长着一张大大的、爱笑的嘴。木匠家的小男孩正骑在另一个士兵的背上玩骑马。那个小裁缝的生子,四个两至六岁的小男孩睡在地板上,用勿忘我和小小的香石竹编织花冠,过去,这些花曾经那么乖巧地装点着花坛。

士兵们跳起来,按照规定的动作站好,下巴高高昂起,向前突出,身体绷得那么紧,以至于脖子上的静脉都清晰可辨。

军官对露西尔说:

“您可以把清单给我吗?我们一起来找。”

他笑着读完清单。

“我们从沙发开始吧,沙发应该在客厅里,客厅就在这里,我想?”

他推开一扇门,走进一间很大的、堆满家具的房间,家具坏的坏,倒的倒,画儿沿着墙排成一排,搁在地上,有些被脚踹出好几个洞。地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报纸碎片、稻草(也许是四○年六月逃亡时留下的)和侵略者吸了一半就扔掉的雪茄。在一个架子上,竖着一只稻草充填的獒狗标本,头上戴着已经枯萎的花冠,鼻子碎成了两半。

“什么样子啊!”露西尔难过地说。

但是这间屋子里还是有某种喜剧的成分,尤其是军官和士兵尴尬的脸色。军官看到了露西尔的目光和她指责的神情,他急忙说:

“我父母在莱茵河有幢别墅,上一次战争的时候,你们的士兵曾经进驻,他们毁坏了很多稀有珍贵、有两百年历史的乐器,把歌德的书撕得粉碎。”

露西尔不禁笑了,他用一种粗鲁和恼怒的声音分辩着,好像一个小男孩,别人指责他做了坏事时,他愤怒地回答说:“可是,夫人,不是我先开始的,是别人先……”

看到在一个无法接近的敌人,一个生硬的战士的脸上浮现出孩子气的表情,她感到一种女性的快乐,一种肉体的温情。“因为不得不承认。”她想,“我们都在他的手上。我们毫无反抗之力。如果我们的生命与财产可以幸免于难,只不过是他愿意罢了。”她几乎有点害怕心里的那种感情,这就好像是在抚摸一头野蛮的动物时感受到的,某种既尖酸又甜美的感觉,一种温柔和恐惧并存的感觉。

她想再这样多玩一会儿,于是皱着眉头说:

“你们应该感到羞愧!这些空房子是在德国军队的保护之下,是和德国军队的面子有关!”

他一边听她说,一边轻轻地用手杖抽打着靴子的翻边。他转向士兵,非常严厉地大声说着什么。露西尔听出他是在命令他们将屋子的一切整理好,把破坏的东西修理好,将地板和家具打扫干净。他说德语的时候,尤其是在用上对下的口吻说德语时声音里有一种振颤的、金属的东西,让露西尔感觉到一种粗暴的、最后变成撕咬的吻所产生的快感。她用手轻轻地抚弄着发烫的面颊,对自己说:“停下来!不要再去想他,你正踏上一条可怕的道路……”

她向门的方向走了几步。

“我不留在这里了。我要回去。您有清单,您请您的士兵把清单上的东西找出来吧。”

他跳了一步,追上她。

“我求求您,别这样怒气冲冲地离开……一切将尽可能地恢复原状,我向您保证。听着!让他们去找东西,过会儿他们会把东西放在手推车上,送到佩兰夫人们的身边,这一切都听从您的命令。我陪着您,向您表示歉意。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在他们完成以前,到花园里去吧。我们散会儿步,我为您采些漂亮的花儿。”

“不,我回去了!”

“不行!您答应夫人们,将她们的东西送还给她们。您应该监督他们如何执行您的命令。”他一边说一边拽住她的胳膊。

他们走出屋子,走在开满丁香的小路上。无数的蜜蜂、胡蜂和大黄蜂在他们周围嗡嗡地叫着,蜂儿一头扎进花丛之中,吮吸着花朵,然后停在他们的胳膊和露西尔的头发上。露西尔有些害怕,她紧张地笑道:

“我们别在这里了。我真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往前走一点。”

在花园深处,他们遇到了村里的小淘气们。有一些在花坛里玩儿,在被踩得一塌糊涂和摘得光秃秃的花丛中;另一些爬到梨树上折花枝。

“小野鬼。”露西尔叫道,“还没结果呢。”

“是的,但是花儿很美!”

他冲孩子们张开双臂,孩子们把一束束柔美的花儿往下扔。

“拿着,夫人,把它们插到桌上的杯子里会非常漂亮的。”

“我怎么也不敢抱着果树的花枝穿过这个地方。”露西尔笑着抗议道……“等着,小淘气,村里的警察回头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不会有这样的危险。”一个穿黑色小学生罩衫的小女孩说。

她嘴里咬着一片面包,两只脏兮兮的小腿盘在树上,向上爬。

“不会有这样的危险……鬼……德国人不会让他回来的。”

草坪已经两个夏天没有割了,长满了黄色毛茛。军官坐在草丛中,把大大的短斗篷解下来扔在地上,斗篷也是那种从灰色中萃取的惨淡的绿色,那种杏仁绿。孩子们跟着他们,穿黑色罩衫的小女孩采了些报春花,她把花扎成一个个新鲜的黄色花球,她将小鼻子深深地埋进花球,可黑色的、狡猾而纯洁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两个大人。她好奇地看着露西尔,眼神之中还含有某种批评: 是一个女人看着另一个女人的那种眼神。“她看上去有些害怕。”她想,“我在想为什么她要害怕。他看样子不是坏人,这个军官。我和他挺熟的,他给我钱,还有一次他帮我把挂在那棵很高的雪松树枝上的气球拿了下来。这个军官多么英俊啊!他比爸爸要英俊,比这个地方所有的小伙子都要英俊。夫人的裙子也很漂亮。”

她偷偷地走近他们,用脏脏的小手指轻触着质地轻盈、式样简单的裙子,裙子用灰色的平纹细布做成,只在领子和袖子上装饰了一圈打褶细麻。她非常用力地拽了一下裙子,露西尔突然转过身来,小女孩向后跳了一步,但是露西尔瞪着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小女孩看见这位夫人的脸色非常苍白,双唇在颤抖。她一定是害怕单独和德国人待在这里。就好像他会伤害她一样!他非常友善地和她说话。但是,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都忘了挣脱。小女孩模模糊糊地想,男孩子,不管是小男孩还是大男孩,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们就喜欢捉弄姑娘,让她们感到害怕。她在高高的草丛间躺下来,草将她完全遮没了;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小,几乎没有人能看见她,草儿轻轻地抚弄着她的脖子、腿和眼皮,真是舒服!

德国人和夫人在低声交谈。他也是,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床单。有时,她能听见他尖锐而克制的声音,好像想要叫、哭,可是却不敢这么做似的。他的话对于小姑娘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隐隐约约地听出他在谈论他的妻子和夫人的丈夫。她听见他重复了好几次:“如果您生活得幸福……我知道您生活得如何……我知道您一个人,知道您的丈夫总是把您一个人抛在家里……我向这个地区的人打听过。”幸福?这位有漂亮裙子、漂亮房子的夫人并不幸福?无论如何,她也没想过抱怨,她想走。她请求他让她一个人待着,请求他不要说了。我的天哪,她并不害怕,反而好像军官更加惊慌失措,尽管他穿着高统靴,一副骄傲的样子。这时,一只瓢虫爬上了小姑娘的手掌,她久久地观察着小虫子,她想杀死它,可是她知道杀害动物会给上帝带来痛苦的。于是她只是看着小虫子在她身上喘气,开始时轻轻的,想要抬起那双精致而透明的翅膀,接着它开始喘粗气,那么大声地喘气,想来它的感觉就像一个遇到海难的人,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浮在木排上一样,但是此时瓢虫飞走了。“虫子在您的胳膊上,夫人!”小姑娘叫道。军官和夫人再一次转过头,望着小姑娘的方向,可是他们没有看到她。不过军官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好像在赶苍蝇一样。“我不会走开的”,小姑娘挑衅地说。首先,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呢?一位先生和一位夫人,他们可以待在客厅里!她不怀好意地竖起耳朵。他们在说什么?“不”,军官低沉而嘶哑地说,“我永远不会忘了您的!”

一大团云将天空遮住一半,花儿,还有草坪那翠绿的、亮闪闪的颜色,一切都黯淡下来。夫人拔下三叶草紫色的小花,用手揉碎了。

“这不可能。”她说,听声音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

什么是不可能的?小姑娘想。

“因为别人会说你?”军官用一种非常蔑视的神情说。

但是她骄傲地看着他。

“别人?如果他们和我面对面地站着,我觉得自己无可指责……不!我们之间什么也不可能发生。”

“可是有很多东西,您永远也抹不掉: 我们在雨声中共同度过的那个下午,钢琴,今天早上,我们在树林里散步……”

“啊!早知如此我真不应该……”

“但是一切已经发生了!太迟了……您根本无法改变!一切都已经……” 

小女孩儿将脸靠在弯起的手臂上,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好像蜜蜂的嗡嗡声一般,成了遥远的呢喃。这一大团云,这灼热的太阳都预告风雨即将来临。如果雨突然落下,夫人和军官会怎么做?如果看到他们在暴雨中奔跑应该很滑稽,她戴着草帽,而他披着那件漂亮的绿色斗篷?但是他们可能会藏在花园的某个地方躲雨。如果他们愿意跟着她,她可以带他们到谁也看不到的绿树荫底下。“已经是中午了”,她听见三钟经的钟声敲响了,她在想:“他们会回去吃午饭吗?这些富人都吃什么呢?和我们一样,吃白白的奶酪?面包?土豆?糖果?如果我问他们要糖吃,他们会怎么样?”她看见他们跳了一下,站起身来,颤抖着站在那里,此时她已经离他们很近,她想要拉住他们的手,问他们要糖果——她是小露丝,她是个勇敢的小姑娘。是的,这位先生和夫人在颤抖,就像他们在学校里爬樱桃树,正当他们嘴巴里塞满了樱桃,突然听到学校老师的声音在下面命令说:“露丝,小女贼,给我立刻下来!”但是他们看到的不是学校里的老师,而是一个立正的士兵,正用自己那口让人听不懂的语言飞快地说着什么,词语在他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宛若激流冲刷着卵石的河床一般。

军官离开夫人一步,夫人脸色苍白,精神非常不好。

“怎么了?他说什么?”她低声问。

军官似乎和她一样不知所措,他也没有听懂似的。最后,他那苍白的脸上总算绽放出了笑容。

“他说所有的东西都找到了……但是老先生的假牙碎了,因为孩子们拿假牙玩儿: 他们想要把假牙塞到獒犬标本里去。”

两个人——军官和夫人——似乎慢慢从某种仪式中缓过劲儿来,回到地面上。他们低头望着小露丝,这一回,他们看见了她。军官拉过她的耳朵说: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你们这些小淘气?”

但是他的声音非常犹豫,在夫人的笑声中,听起来好像是压抑的抽泣声那颤抖的回音。她的笑声也像是那类感到非常害怕的人发出的笑声,一边笑一边似乎还不能忘记才躲开的劫难。小露丝烦透了,可是她没能跑掉。“假牙……是的……当然了……我们想看看那只狗有了这些漂亮的、崭新的白牙齿,是不是看上去就能咬人了……”但是军官的愤怒令她感到害怕(走近了看,他显得很高大,很可怕),因此她选择了另一种腔调,一边哭一边说:

“我们什么也没干……我们根本没有看到您的什么假牙。”

可孩子们从四面八方全都来了。他们脆生生的、具有穿透力的嗓音混在一起。夫人恳求道:

“不要!不要!别说了!没关系的。剩下的那些能找到已经很不错了。”

一个小时以后,从佩兰家的花园里出来一群身着脏兮兮的罩衫的淘气鬼,还有两个士兵,他们推着一辆手推车,上面堆着用纸篓装的瓷杯子,四脚朝天,而且有一只脚已经坏了的沙发,一本绒面的相簿,一只被德国人当成色拉篮——也是主人们写在清单上的——金丝雀鸟笼和其他一些东西。走在最后面的,是露西尔和德国军官。他们在女人好奇的目光下穿越了小镇,大家都注意到,军官和露西尔没有说话,他们甚至没有对视,两个人都面无血色。军官一副冰冷的、无法接近的样子。女人们私下里在说:

“她肯定和他说了……看到把一座房子糟蹋成这样,她是怎么想的。他生气了。夫人!他们不习惯人们的反抗!她做得对。我们又不是狗!她很勇敢,年轻的安吉利耶夫人,她一点也不害怕。”女人们说。

她们当中的一个,就是那个老是带着只山羊的(复活节的星期天,安吉利耶家两位夫人晚祷回来,她和她们说过话,她还说:“这些德国人,他们是最坏的”),白头发,蓝眼睛,老老实实的小个子妇人。趁露西尔经过的时候,她还凑上去说:

“好啊,夫人!告诉他们我们一点也不怕!您的战俘会为您感到自豪的。”她补充说,说这话时她哭了,不是因为她本人也有个战俘丈夫,她年龄太大了,丈夫、儿子都不至于去参战,而是因为偏见紧随于激情之后,而她,既是一个爱国主义者,又是一个非常容易动感情的人。

(袁筱一 译)

注释:

犹太女英雄。

【赏析】

1940年的夏天对于法国来说是一场灾难,然而这场灾难来得太快,以至于像是在梦里。战争,警报,倒映着无数璀璨灯光的塞纳河,令人难以相信也不愿相信法国军队溃败的消息……

内米洛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法兰西组曲》的第一部《六月风暴》就是这样开场的。压抑而燥热的夜晚揭开了这出悲剧的序幕: 巴黎人正准备弃城而逃。德军的飞机已经在巴黎附近盘旋,这个时候,生命是最重要的。至于那座博物馆般的城市,虽然让所有人在离去之时会有不忍,却只有听从于命运的安排了。

《六月风暴》呈现了一幅二战时期法国的历史画卷: 法国人弃城而逃,表面上还在进行着无谓而无聊的抵抗。占据画卷中心的几乎是法国所有的民众: 从事金融业的大资产阶级、从事艺术创作或是艺术收藏的中等资产阶级、身为普通雇员的小资产阶级、工人、农民。原先已经确立的秩序不复存在,道德也不再能够发挥力量。在被突然到来的历史事件抹去了差别的时候,所有的阶层仿佛被剥去了所有用来遮蔽或美或丑的人性的衣衫。他们逃跑、抵抗、捍卫(捍卫不同的价值)、思考;他们怀有这样或那样形式的仇恨与爱情,掩藏、压抑直至爆发。我们看到坚守资产阶级传统道德的佩里冈夫人如何在轰炸时果敢、坚定地“救出了所有的东西”,甚至以“有钱人的直觉”雇到一辆驴车,但在上车之后,却脸色苍白地发现自己丢了她的公公;我们看到“只和美的东西打交道”的收藏家朗日莱如何欺骗一对不谙世事的小夫妻,夺了他们的汽油上路;我们还看到作家科尔特在灾难来临的时候,面对那些血淋淋的粗俗事实,如何束手无策,几乎丧失活下去的勇气。在大逃亡的画卷上,唯一保留了人类的高贵的,是从来不受命运眷顾的银行职员米肖夫妇。被银行——实际上也是被国家——弃之不顾,这对夫妇仍然像以往一样平静、相爱。尽管他们也有愤怒和不甘,但他们的愤怒和不甘都不针对自己的同胞,灾难降临时,他们也从不曾想过要剥夺他人的生存权来保留自己的性命。

小说的第二部《柔板》展现了逃亡之后法国民众面对德国占领军的情景。和第一部《六月风暴》以急板的节奏骤然将人性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同,在《柔板》里,一切都是慢慢地浮出水面的。战争的风云始终只作为背景、作为隐隐的威胁而存在。小镇上法国居民的情感,他们对待占领军的态度,在慷慨激昂的民族仇恨的面纱下,仅仅作为普通人之间再普通不过的向往、爱、嫉妒和仇恨而予以呈现。

用法语写作的女作家内米洛夫斯基出生于乌克兰。作为一名犹太人,她在战争初期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将遭受迫害的危险,潜往法国。但已是成名作家的她没有能够得到法国的国籍,也没有能够受到已经沦陷的法国的有力保护。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开始计划写一部一千多页的五部曲,不是为了描述自己所亲身经历的悲剧,而是——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要在这部小说里“尽一切可能努力尝试人们会在1952年到2052年关注的事情和论战”。就在为两个女儿安排好她们未来的生活保障、被法国宪兵带走之前,她已经完成了五部曲中的两部,这就是我们今天读到的《六月风暴》和《柔板》。手稿被装在一只箱子里,在她离去之后,一直跟着她的大女儿德尼斯四处逃亡,直至德国战败投降。2004年,出于某种历史的机缘,小说才得以问世,并且在出版后赢得了当年的雷诺多大奖。这也是雷诺多奖首次颁发给已辞世的作者。这部女作家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完成的杰作,至此才在法国文坛得到了高度评价。

节选部分来自小说第二部《柔板》的第十四章。《柔板》的背景是德军占领下富庶的布西小镇。占领军与小镇的居民之间互相观望与揣摩着。这里不是战争的前台,然而战争始终在威胁人们正常的生活以及对生活的态度,威胁人们正常的、对美和爱的追求。《柔板》中的女主人公露西尔是一个不完全生活在现实中的女人,因为比较起小镇的其他居民,她自始至终未曾被卷进盲目的仇恨中: 她一直站在后退一步的立场看待这场战争,看待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些单纯小伙子的占领军。她有一场不幸的婚姻,丈夫不爱她,婆婆也非常苛刻。丈夫在前线做了战俘,于是婆婆对她更加仇恨。而露西尔呢?正因为不曾爱过,也没有盲目的恨。于是德军进驻之后,在小镇最漂亮的房子里,在美丽的露西尔与英俊、克制、精通音乐的德国军官布鲁诺之间,爱情似乎正在悄然发生。

然而战争毕竟就在身后,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改变了爱情的进程。小镇上的一个农民出于嫉妒,枪杀了德国占领军年轻的翻译官。而露西尔和农民的妻子一起,藏起了农民,还想方设法得到了通行证。在历史要求的选择面前,露西尔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去完成这段爱情,她被迫站在了民族仇恨所划定的界限之内。

节选部分描写的那一天早晨,正是露西尔与德国军官布鲁诺之间的感情已经变得微妙之时,充满诱惑的爱情在敌对双方之间,成了个巧妙的筹码,成了露西尔挺身而出,替小镇讨回一点公道,帮助一个资产阶级家庭索回一点有用物品的武器。当然,旁观的镇上的居民和露西尔的婆婆一样,私下里对露西尔的所作所为仍颇有微词。他们发觉了露西尔的不同,因为她没有认同他们所维护的资产阶级的秩序。露西尔对被冠之以民族情感、伦理道德的东西始终有所保留。不论人们是否意识到,强烈的情感(例如民族仇恨)都是他们可以用来隐藏自私本性的面纱。露西尔不是这样,因此她会因“冷漠”而受到指责。

露西尔以一个深得对方欣赏的女人的身份去和德国军官交涉,德国军官也很想通过这件事为露西尔做点什么。这是爱情开始时纯真而略显幼稚的游戏。这时候战争造成的敌对状况尚未尽显其狰狞的本质,它对爱情形成的威慑似乎刚好构成一层张力。不可预知的未来,单纯的两情相悦,一点点罪恶和背叛的感觉,亟待为对方做一点什么的骄傲……作者对这一切把握得非常巧妙,使这个小小的插曲在战争的压力之中充满了游戏和紧张的成分。甚至,小说没有通过两个人的直接对话来展现两个人面对面的场面,而是通过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的眼睛和去描写这场断断续续的爱情游戏: 前进、退避、胆怯与诱惑。的确,正如有人说过的那样,不借助第三者的眼睛,爱情是无法完成的。作为读者,我们始终忘记不了战争的存在,始终忘记不了这是一个德国军官和一个被占领的法国女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但是,我们也会情不自禁地想退回到那个小女孩不谙世事的状态,不知道什么是仇恨、什么是交易、什么是控制。

内米洛夫斯基袭承了苏俄作家的古典主义写法,很善于运用人物和细节的力量。不论是《六月风暴》里的人物,还是《柔板》里的人物,他们都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员,如果没有猝不及防来到的历史事件,他们甚至会是那类最容易被忽视的存在。正如选文中的德国军官和法国女人一样,过着最平淡无奇的生活。然而正是这芸芸众生的反应、态度又反过来组成了历史事件本身,使得历史事件本身往往要挣脱一两个人伸出的命运黑手。作者用一种更为不经意的方式将这些历史事件塞回平日的轨道,使得“令人感动的日常生活”凸显出它“所具有的戏剧性的一面”。在众多的以二战为主题的作品中,很少有像《法兰西组曲》一样,能够在书写宏阔历史的同时,如此淋漓尽致地呈现面对面的爱与恨。

(袁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