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撇子·列斯科夫》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维也纳会议后,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在英国访问,对英国的工艺颇为称赞,觉得俄罗斯人比不上英国人。跟随在皇帝身边的近侍普拉托夫却不以为然,处处为本国的工匠师争面子。英国人送给亚历山大一世一只会跳舞的钢跳蚤,成为英国先进技术的见证。尼古拉皇帝继位后,命令图拉城的工匠制出可以与之媲美的东西,给俄国争光。图拉城的天才工匠左撇子和他的同伴们给钢跳蚤钉上铁掌子,使它完全不能动弹。尼古拉派左撇子带着钢跳蚤出访英国,显示俄罗斯人的才华。英国人对左撇子的精湛技艺大为钦佩,许以各种优惠条件,留左撇子在英国。左撇子却爱国思乡心切,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在英国左撇子见识到对方军事方面的先进技术,想把有关发现报告上级。航海归国途中左撇子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上岸后因为没有证件被视为可疑分子,身上值钱的衣物被抢劫一空,他本人也受到非人虐待,最终还未来得及报告上级就已经命丧黄泉。

【作品选录】

第七章

图拉城的人都是些聪明人,他们精通五金制造业,在宗教事务上也是出名的首屈一指的行家。他们在宗教方面的名声遍及全国,而且还传到了神圣的亚陀斯山。他们不仅唱起圣来委宛动听,还懂得《晚钟》这幅画是怎么个画法。要是他们中间有人献身神职,出家修行的话,就会以善于为修道院理财而著称,成为最出色的募捐人。在神圣的亚陀斯山,人们都知道图拉人是最最有用的人,如果没有图拉人的话,俄国的穷乡僻壤是根本不可能看到从遥远的东方运来的许多圣物的;而亚陀斯山也就得不到慷慨大度、笃信宗教的俄罗斯人奉献的大量有用的捐赠品。如今这些“亚陀斯山人式的图拉人”已经把各种圣物运到了全国各地,而且在那种几乎无可募化的地方他们也有本事募到一些东西。图拉人不仅虔诚笃信,而且不遗余力地身体力行。因此那三个答应支持普拉托夫从而也支持了整个俄罗斯民族的工匠不朝去莫斯科的方向走,而是向南方走去,他们这样做并没有错。他们根本不是到基辅去,而是到奥廖尔省的一个县城姆采斯克去。在姆采斯克城里竖立着一尊圣尼古拉的古老的“石头凿成”的圣像。这尊石像还是在远古年代放在一座很大的也是石头做成的十字架上沿着祖沙河漂运来的。这尊“威严可怕”的圣像是利吉亚国米雷城的圣徒的雕像,“有真人那么大”,他身上披着镀金镶银、闪闪发光的衣裳,脸上黑乎乎的,一手托着一座神殿,另一只手执着一方宝剑——“军事上克敌制胜的象征”。正是在这种“克敌制胜”中包含着事物的本意: 因为圣尼古拉向来就是经商和行军打仗的保护神,而“姆采斯克的尼古拉”尤其是如此。图拉城的工匠们前去朝拜的正是这一位圣尼古拉。他们先是在圣像面前,接着又在石头十字架前做了祈祷,直到深更半夜才回到家里。他们对任何人也不说什么,就在严守秘密的情况下着手干活了。他们三个人一起聚在左撇子的小房子里,关起大门,阖上了百叶窗,点燃了尼古拉圣像前的小油灯,就动手工作了。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他们一直呆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一直用小铁锤在敲敲打打。他们在锻打一件东西,不过究竟是什么东西,谁也搞不清楚。

众人都很好奇,可是谁也探听不到什么,因为这几个干活的人什么也不说,而且也不露面。各种各样的人来到小房子跟前敲门,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借个火或者要点盐什么的,可是三位巧手不管人家有什么请求都不肯开门,甚至连他们在吃些什么过日子,大家也不知道。有人试图去吓唬他们,说是隔壁的屋子着了火,看看他们是不是会吓得跳出来,然后可以打听打听,他们锻打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是什么办法也对付不了这几个狡猾的工匠。只有一次左撇子探出身子来,嚷道:

“你们只管去着火吧,我们可没有时间来管。”说完了又把他那毛发稀疏的头缩了回去,砰地一声关上了百叶窗,接着他们又干起活来。

只有透过几道窗缝才看得见屋子里亮着一点灯光,还能听到小铁锤在铁砧上叮当锤打的声音。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进行得密不透风,任何动静都打听不出来,而且直到哥萨克人普拉托夫从静静的顿河回来,要去见皇帝的那个时刻为止,这些工匠始终不露面、不跟任何人谈话。

第八章

普拉托夫乘着马车跑得飞快,而且气派十足: 他本人坐在四轮马车里面,赶车座上两个威风凛凛的哥萨克传令兵,一边一个坐在车夫身旁,手里拿着短鞭子不停地抽打车夫,催他快赶。要是哪个哥萨克打起盹来,普拉托夫自己就从车子里伸出脚来踢他,于是马车更是飞也似的向前奔起来。这种驱赶的办法有效到了这种程度,以至到达任何驿站时都没法子把马勒住,总是要跑过驿站一百来步才收得住脚,到这个时候哥萨克传令兵又得再抽打车夫,叫他往回赶,停到驿站门口。

他们就这样兼程赶到了图拉城——一开头也是越过去莫斯科方向的关卡一百来步,然后也是哥萨克兵用鞭子抽打着车夫往回赶,在驿站门前停住,套换新的马匹。普拉托夫根本就没有下马车,他只是命令一个传令兵把承接他的跳蚤的工匠们火速带来。

传令兵飞快地跑去了,想叫那些匠人快来,把那件应该使英国人丢脸的东西尽快送来;而普拉托夫为了尽快把东西拿到手,还没等那个传令兵跑开,又接二连三地派了别的兵追上去传话。

普拉托夫把身边的传令兵都派走了,又从看热闹的老百姓中间派了些人去,他急得把双脚从马车里伸出来,恨不得亲自跑去找,并且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觉得不够快。

在那个年月里一切都要求做得非常准确、非常迅速,为了俄罗斯的利益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第九章

这时,那几个在创造奇迹的图拉工匠刚好接近完工。那些传令兵们气喘吁吁地奔到他们那儿,而看热闹的老百姓却根本就没有跑到那里去,因为他们不习惯在路上跑,就稀稀拉拉地掉了下来,后来他们害怕再看到普拉托夫,都溜回家去,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那些传令兵一跑到那儿,马上就大喊大叫,他们见工匠们不来开门,马上就毫不客气地动手拔百叶窗上的螺栓,而螺栓偏偏又那么结实,纹丝不动;他们去撞门,门却又是从里边用一根橡木门闩闩上的。于是大兵们从街上搬来一根大木头,像救火那样用木头去顶房檐,一下子就把小房子的房顶掀掉了。房顶是掀掉了,可是这些大兵们自己也倒下了,因为工匠们连日来没日没夜地关在这间小木房子里干活,搞得屋子里汗气熏天,一个刚从外边的新鲜空气中进来的人受不了,简直连一口气也喘不过来了。

派来的传令兵们大叫起来:

“你们这些废物、混蛋是怎么搞的,居然还敢用这种汗臭来熏人!做出这种事来你们眼里还有没有上帝!”

可是工匠们回答说:

“我们马上就要做好了,现在正好在钉最后一颗钉子,钉子一钉好,我们马上把这件活儿拿出来。”

传令兵们却说:

“等不到那个时候他就会把我们给活活地吞吃掉,吃得一个也不剩。”

可是工匠们回答说:

“他来不及吃掉你们的,因为这会儿你们在这儿说话的时候,我们已经把最后的这颗钉子钉好了。快跑回去告诉他吧,说我们马上就拿来。”

传令兵们跑回去了,可是他们并不怎么相信: 他们以为这些工匠在骗他们;所以他们一面跑着,一面回头张望。不过这些匠人果然随后就跟上来了,而且他们走得那么匆匆忙忙,甚至来不及换上谒见大人物时应该穿的衣服,连外套上的扣子也是一面走一面扣的。他们当中有两个人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拿,而第三个人,也就是那个左撇子,却捧着用绿呢罩子套着,装有英国钢跳蚤的皇帝的小匣子。

第十章

传令兵们跑到普拉托夫跟前说道:

“瞧他们自己来啦!”

普拉托夫马上对工匠们说:

“做好了?”

“全都做好了。”他们回答说。

“拿过来吧。”

他们把东西递给了他。

这时马车已经备好,车夫和骑在前导马上的御者都坐好了。两个哥萨克兵也马上在车夫身边坐好,手里的鞭子高高举起在车夫的头上,摆出一副要打下来的架势。

普拉托夫一把扯下绿呢罩子,打开小匣子,把包在棉花里的金烟盒抽出来,又从烟盒里拿出钻石核桃——他一看,只见英国跳蚤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儿,除此以外,什么东西也没有。

普拉托夫说: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做好的要让皇上宽心的那件东西在哪儿?”

军械匠们回答说:

“我们做好的东西就在那里边。”

普拉托夫问道:

“那么它究竟藏到哪儿去了?”

军械匠们却回答说:

“这有什么可说的呢?全都放在您面前了——您仔仔细细地瞧瞧吧。”

普拉托夫耸了耸肩,大叫一声:

“开跳蚤的钥匙呢?”

“也就放在那里,”他们答道,“放跳蚤的地方也就放着钥匙,都在那个核桃里。”

普拉托夫想把钥匙拿起来,可是他的手指头又粗又短,抓来抓去——怎么也没法子抓住跳蚤,也抓不住开跳蚤肚子上的发条孔的小钥匙,于是他火冒三丈,用哥萨克人的话破口大骂起来。

他大喊大叫:

“你们这些下贱胚是怎么搞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做出来,看样子好像还把这件东西搞坏了!我要揪掉你们的脑袋!”

可是图拉人却回答说:

“您这样骂我们真是太冤枉了,——您是皇上派来的人,您给我们受什么样的委屈都可以,不过您可不能怀疑我们,把我们当作胆敢欺骗皇上的那种人,——现在我们暂且不把我们这件活儿的奥妙告诉您,请您带去给皇上瞧瞧吧——他会看到他手下的我们是些何等样的老百姓,他会不会因为我们而丢脸。”

普拉托夫却还是大喊大叫:

“呸,你们这些贱货是在撒谎,我可不能就这样跟你们罢休,你们当中得有个人跟我一起上彼得堡去,到了那儿我再给他点颜色瞧瞧,要他说出来,你们到底在捣什么鬼。”

他说着就伸过手来,用他那又粗又短的手指头一把扯住斜眼的左撇子的衣领子,扯得他的上衣纽扣全都掉下来了。普拉托夫把左撇子拖进马车,朝自己脚下一扔。

“你就像条狗似的在这儿一直坐到彼得堡吧,”他说,“你得为你们几个人对我负责。现在你们,”他又对传令兵们说,“赶快开车吧!不许偷懒,后天我就得赶到彼得堡去见皇上。”

几个工匠只敢为他们的伙伴说了这样的话: 您怎么可以不让他带着身份证就把他从我们这儿带走呢?这样他以后再也回不来了!可是普拉托夫并不回答,只是把拳头朝他们一伸,——拳头大得可怕,上面疙疙瘩瘩的全是刀伤,不过好歹已经愈合了——吓唬了他们一下,说道:“这就是给你们的身份证!”接着就对哥萨克们说:

“快走吧,小伙子们!”

哥萨克兵、马车夫和马匹全都一下子行动起来,把没带身份证的左撇子一阵风似的带走了。一天以后,正如普拉托夫所命令的那样,就把他载到了皇宫,甚至也因为勒不住马而跑过了皇宫前的圆柱。

普拉托夫站了起来,把所有的勋章都佩戴好,就去谒见皇帝了,然而却命令哥萨克传令兵们在皇宫的大门口把那个斜眼的左撇子看守起来。

第十一章

普拉托夫很怕去见皇帝,因为尼古拉·巴甫洛维奇皇上是个非常精细的人,记性特别好——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忘掉的。普拉托夫知道他一定会向他问起跳蚤的事。虽然他从来也不曾怕过世上任何敌人,这会儿他却胆怯起来: 他捧着小匣子进了宫,悄悄儿地把它放在大厅的火炉后边。藏好了匣子,普拉托夫才进办公室去晋见皇帝,开始滔滔不绝地问皇帝报告起静静的顿河上哥萨克们的心里话来。他是这样打算的: 想用这一番话吸引皇帝的注意力,要是皇帝自己想起来,问起跳蚤的事,那就只好献上去,向他禀报;要是皇帝不提起,那就可以不提这件事了;随后再吩咐宫廷内侍把小匣子藏好,而那个图拉城的左撇子则无限期地往要塞的牢房里一关,让他坐到需要用他的时候再放出来。

可是,尼古拉·巴甫洛维奇皇上却什么也没有忘记,普拉托夫刚刚报告完顿河哥萨克的家常谈话后,皇帝马上就问他:

“怎么样,我的那些图拉城的匠人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英国的纤毛虫了?”

普拉托夫按照他自己的看法作了回答。

“陛下,”他说,“纤毛虫还是放在原来的那个地方,我已经把它带回来了,可是图拉城的匠人们却根本做不出什么更新奇的东西来。”

皇帝回答说:

“你确实是个勇敢的老头儿,不过,你刚才对我报告的情况是不可能有的。”

普拉托夫想说服皇帝相信自己的话,就对他讲述了事情的全部过程,不过,他一讲到图拉匠人请求他把跳蚤交给皇上看时,尼古拉·巴甫洛维奇皇帝马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

“去把东西拿来。我知道我的人是不会欺骗我的。这里边一定做出了叫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第十二章

小匣子从火炉后边拿出来了,绿呢套子也揭去了,打开了金烟盒和钻石核桃一看——跳蚤还像以前那样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儿。

皇帝看了看,说道:

“真糟糕!”不过他并没有失去对俄罗斯工匠的信心,只是命令把自己的爱女亚历山德拉·尼古拉耶夫娜公主叫来,吩咐她说:

“你的手指头细巧,你把这把小钥匙拿起来,赶快把纤毛虫肚子里的发条上起来。”

公主开始用小钥匙开发条,跳蚤的触须马上颤动起来,可是它的几只脚却一动也不动。亚历山德拉·尼古拉耶夫娜公主上足了发条,可是纤毛虫还是既不跳舞,也不像以前那样向两边摆动。

普拉托夫气得脸色铁青,大叫起来:

“哎呀,这些狗养的骗子手!现在我才搞清楚,他们当初为什么对我什么也不肯说。幸好我还把这帮骗子手带了一个来。”

他说着就跑到大门口,一把抓住左撇子的头发,东揪一把、西揪一把,把他的头发一簇簇地扯下来。直到普拉托夫住手不打了,左撇子才理理头发,说道:

“我的头发在学手艺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给揪光了,我真不懂,现在还有什么必要再对我来这一手?”

“就是因为,”普拉托夫说,“我指望你们能把事情办好,而且事先还为你们下了保证,可是你们却把这件稀罕的宝贝弄坏了。”

左撇子回答说:

“你肯为我们担保,我们自然很高兴,可是我们确实并没有弄坏什么东西: 请您用倍数最大的显微镜去看看吧。”

普拉托夫跑回去吩咐拿显微镜,一边还对左撇子发出威胁说:

“你这个没出息的狗东西,一会儿我再来收拾你。”

他命令传令兵们把左撇子的胳膊朝后反绑得更紧一些,然后自己顺着台阶气喘吁吁地往上走,一面走一面祷告:“圣洁的、真正圣洁的圣母保佑呀”以及诸如此类的祈祷文。站在台阶上的那些宫廷侍从都转过脸去不看他,他们以为,普拉托夫这下子可倒了霉了,马上就要给赶出皇宫去——他们向来就不喜欢这个勇敢的人。

第十三章

普拉托夫把左撇子的话向皇上启奏,皇上大喜,立即就说:

“我知道我的俄罗斯人是不会欺骗我的。”他下令把显微镜放在垫子上拿来。

显微镜立刻就呈上来了,皇帝抓起跳蚤,把它放在镜片下,先是背朝上,接着把它侧转过来,然后肚子朝上,——总而言之,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不过即使这样,皇帝也没有失去信心,他只是说:

“马上把呆在下面的那个军械匠带到我这儿来。”

普拉托夫启奏说:

“要给他换身衣服才好——他给我抓来的时候就是那身衣服,现在简直就不成个样子了。”

皇帝却回答说:

“不要紧,就照他现在这个样子带进来吧。”

普拉托夫对左撇子说: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现在自己进去,当着皇帝的面去回答吧。”

左撇子却答道:

“那有什么关系,我就这样去见皇上,回他的话去。”

他就这副打扮进宫去了: 一双破烂不堪的靴子,一条裤腿塞进靴统子里,另一条却挂在靴子外边摇晃着;上衣也是破旧的,纽扣全部给扯掉了,扣也扣不上;衣领也给撕得稀烂;不过他倒满不在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

“这有什么关系?”他心想,“如果皇上要见我,我就应该去;要是说我没有带身份证的话,那可不是我的过错,我会告诉他,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的。”

左撇子进了宫,拜见了皇帝,皇帝一见到他就说:

“这是怎么回事,老伙计,我们左看右看,还放在显微镜下面看过,怎么就看不出一点儿出奇的东西来?”

左撇子却回答:

“陛下,像您那样看行吗?”

朝臣们向他摇摇头: 说什么,怎么能这样跟皇帝说话!可是左撇子根本不懂宫廷礼节,既不会阿谀奉承,也不会巧言令色,他只会老老实实地说。

皇帝说:

“不要自作聪明去教他了,让他照他懂得的回答吧。”

接着他马上对左撇子解释说:

“我们是这样放着看的,”说着就把跳蚤放到显微镜下面,“你自己来瞧瞧,什么也看不出来呀。”

左撇子回答说:

“陛下呀,这样看是什么东西也看不出来的,因为我们这件活儿的尺寸比这个小得多了。”

皇帝又问:

“那么应该怎样看呢?”

“应该这样看,”左撇子说,“只要把它的一只小爪子放在整个显微镜下面仔仔细细地看就行了,然后再分别看一看跳蚤跳动时用的每一个脚后跟。”

“得了吧,瞧你说的,”皇帝说,“这简直是太细小了!”

“有什么法子呢,”左撇子回答,“只有这样做,我们这件活儿才能引人注意: 这样才能显出它的奥妙来。”

于是大家就照左撇子说的那样把跳蚤放好,皇帝只朝显微镜看了一眼,马上喜笑颜开——一把拉过左撇子来,也顾不上他衣衫破烂、满身尘土,脸也没有洗过,就抱住他吻了一下,然后转身对所有的近侍们说:

“你们瞧,我确实比所有的人更了解我的俄罗斯人,他们是不会欺骗我的。你们都过来看看: 他们这些机灵鬼居然给英国跳蚤钉上掌钉啦!”

第十四章

众人都走过来观看: 果然不假,跳蚤的几个爪子上都钉上了真正的掌钉,左撇子却报告说这还不算特别稀罕。

“要是有更好的,能放大到五百万倍的显微镜,”他说,“您老人家还能看到,每一个掌钉上还刻着匠人的名字呐: 是哪一个匠人钉的哪一颗掌钉。”

“那上面也有你的名字吧?”

“没有,陛下,”左撇子回答说,“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没有。”

“那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说,“我做的东西比这些掌钉还要小: 我锻打的是钉掌钉的小钉子,——那种地方已经小得任何显微镜都看不出来了。”

皇上问道:

“你们用来造这件精巧玩意儿的显微镜呢?”

左撇子答道:

“我们都是穷人,穷得买不起显微镜,就这样把眼力练出来了。”

这时其他的近侍们看到左撇子的事情办得很顺手,也都过来吻他,普拉托夫则给了他一百卢布,还说:

“原谅我,老弟,我刚才扯掉了你的头发。”

左撇子回答:

“上帝会原谅你的——我们吃这种苦头也不是头一遭了。”

接下来他没有再说什么,再说他也没有时间跟任何人说话了,因为皇帝命令立刻就把这只钉上了掌钉的纤毛虫放好,送回英国去——作为一种礼物奉还,好让他们明白,我们并不稀罕这种东西。皇帝还命令派遣一位通晓各国语言的特别信使把跳蚤送去,再把左撇子也带在身边,好让他能亲自把自己做的东西给英国人看,让英国人知道我们俄国图拉城有多么出色的匠人。

普拉托夫给左撇子划了十字,为他祝福。

“愿上帝一路赐福于你,”他说,“我还要把自己喝的基兹利亚尔葡萄酒送来给你在路上喝。你不要少喝,也不要多喝,要喝得恰到好处。”

他说到做到——真的把酒送来了。

接着基谢里伏罗德伯爵吩咐把左撇子带到图利亚科夫开办的公共澡堂去洗个澡,到理发店去剪剪头发,然后给他穿上一件长礼服,像个宫廷歌手的样子,叫人看上去仿佛也赏了他一官半职似的。

就这样把他打扮好了以后,让他喝足了茶和基兹利亚尔葡萄酒上路,再用一根皮带把他的腰尽量扎得紧紧的,免得肠子颠簸得受不了,然后就把他带往伦敦去了,从此就开始了左撇子在国外的游历。

(周敏显译)

注释:

亚陀斯山是古代希腊半岛上的一个国家。

指显圣者尼古拉,公元四世纪时在小亚细亚的利吉亚国米雷城的大主教。

即涅谢里伏罗德伯爵,当时的外交大臣。

【赏析】

《左撇子》是列斯科夫的经典作品。小说一经问世,“左撇子”立刻成为“最受人民喜爱的形象”。小说的初版中本有一段前言,说明故事是作家从某个兵工车间的老军械师那里听来的。当时的人们读完小说后对此深信不疑,以为这只是列斯科夫记录的某个民间故事。由于大家普遍的误会,作家不得不刊文澄清: 这个故事完完全全是他个人的原创,情节的真正来源只是一句俗语——“英国人制成钢跳蚤,我们图拉人给它钉上掌子,并把它送回去”。尽管列斯科夫做出声明,仍然有许多人大费周章地去寻找故事的民间版本,结果自然是徒劳。这恰好说明《左撇子》宛如民间故事,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左撇子》秉承了列斯科夫一贯的写“真正的俄罗斯人”的思想,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图拉城军械师——左撇子的形象。左撇子其貌不扬,外形邋遢,他生就一双斜眼,“面颊上长了一颗黑痣,两边鬓角上的头发在学手艺的时候都被师父扯掉了”。但是他的手艺却是图拉城最巧的一个,他的同伴们给跳蚤钉上掌钉,他锻打的是钉掌钉的钉子。他是一个天才,但是他的天才是靠着俄罗斯式的“土办法”学来的: 他买不起显微镜,用练就的眼力做活;他学艺所依靠的东西就是一部圣诗集和半部圆梦书。他生性淳朴,见到皇帝有一说一,“既不会阿谀奉承,也不会巧言令色”。在他简单的头脑里埋藏着对宗教和对祖国极度的虔诚。接到普拉托夫的命令,左撇子和自己的同伴们首先去朝拜姆岑斯克县的圣尼古拉,然后关在小屋子里整整做了三天三夜。在英国,他拒绝英国人提出的教他知识、给他娶妻等等优惠条件,因为他对自己的祖国怀有赤诚的忠心。他临死前的最后话语是:“去告诉皇上,英国人是不用砖块擦枪的: 要他下命令我们今后也不用砖块擦了,要不然,上帝保佑,一打起仗来,这些枪就不能用了。”

对于左撇子的人物形象,历来有两派观点,一派认为列斯科夫在讴歌俄罗斯的优秀天才,另一派认为列斯科夫丑化了俄罗斯的天才。列斯科夫自己曾说,两派的观点都是对他作品的误解。整篇故事以一个老军械师的口吻娓娓道来,作者很聪明地隐身在讲述人的背后,藏起了自己的观点。他把评判权交予读者,因此读者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就会发现主人公身上的不同特点,这也一直是列斯科夫为人称道的叙述特色之一。

左撇子是一个能工巧手,一个民间的天才,这点毫无疑问。英国人做出了只能在显微镜下才看得清楚的钢跳蚤,已属稀罕。更奇的是,这跳蚤上了发条之后,居然还会跳卡德里尔舞,难怪亚历山大皇帝啧啧称赏,说英国人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工匠。可是左撇子和他的同伴们给跳蚤钉上了真正的掌钉,而且这还不算稀奇,要是有能放大到五百万倍的显微镜,就能看到“每一个掌钉上还刻着匠人的名字”,而左撇子负责锻打钉掌钉的小钉子,“那种地方已经小得任何显微镜都看不出来了”。

左撇子的这些精湛的技艺来自俄罗斯式的教育方法,来自师父的打骂,来自没有显微镜的穷生活,来自圣诗集和半部圆梦书。所以英国人说,如果左撇子在算术方面至少能懂得四则运算就好了,那么他们就会明白,每一部机器里面都有力的计算,即使钢跳蚤这样一部细小的机器里,力的计算也是非常之精确。左撇子他们不懂得科学的方法,所以钉上掌钉后的钢跳蚤既不会蹦跳也不会跳舞了。

一方面是灵巧的手艺,一方面是非科学的工作方式,这就是列斯科夫展现给我们的俄罗斯工匠们的真实生活。俄罗斯不乏优秀的人才,但是这些优秀的人才没有得到正确的引导和培训,落后的生活和工作方式阻碍了俄罗斯的进一步发展。

但俄罗斯人从工匠师到皇帝,没有人对自己国家的落后表示不满。左撇子在英国时,听到英国人讲力的计算,他承认:“说到我们不钻学问,那可是千真万确,不过我们对自己的祖国是忠心耿耿的。”对外国的先进之处也有些不以为然。左撇子即使看到英国工人们良好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环境,他也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唯一令他关注的是英国人对旧式武器的维护——他们不用砖块擦枪。这个旧式武器似乎是一个隐喻,暗示了俄罗斯旧式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左撇子不愿意去接受新的事物,而是想着法子如何去维护好旧式的东西,表现出因循守旧的一面。

列斯科夫是一个爱国的俄罗斯作家,即使在描写落后的俄罗斯时,他的笔下依然流淌出对祖国、对人民深深的爱。但他又是一个清醒的作家。在列斯科夫所处的时代,受民粹派的影响,几乎所有的作家和记者都对民族的灵魂和精神(农民)异口同声大发溢美之词。而列斯科夫始终保持自己独特的文学风格,即使描写左撇子这样的底层人民中的优秀人物,他也客观地写出了这类人物身上的愚昧和落后。他写出了普通人民身上的真善美,也写出了他们身上不足的一面。他不带讽刺,而是真诚地去描写,把他们作为和自己一样的人来描写。他爱有优点的俄罗斯人,也爱有缺点的俄罗斯人。歌德曾说:“爱人民的人,应该把他们领向澡堂。”列斯科夫就是在描写这样不完美的俄罗斯人,并且希望带他们走向澡堂,洗去污垢。

小说中人物形象鲜明,往往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形象。如书中对普拉托夫并没有外貌描写,仅仅是一个大拳头——“上面疙疙瘩瘩的全是刀伤,不过好歹已经愈合了”——一个骁勇的哥萨克人形象就跃然纸上。此外,每个人物都有属于自己身份的语言,通过他们的对白,可以判断出各人的性格特点和身份特征。普拉托夫是一个粗鲁的哥萨克人,对待图拉人,他的语言就夹杂了许多脏话、黑话,肆意地辱骂他们;左撇子性格单纯朴实,他无论是在普拉托夫面前还是在皇帝面前都老老实实,而又不卑不亢地回答问题;尼古拉皇帝的语言则表现了皇帝的威严和刚愎自用。

整个故事的语言幽默风趣。第八章在写普拉托夫驾车前往图拉时,作家采用了夸张的手法来表现幽默的效果。结尾的那句话“在那个年月里一切都要求做得非常准确、非常迅速,为了俄罗斯的利益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仿佛是对整个故事的嘲弄: 民族的利益就是在一只钢跳蚤身上体现吗?!

利哈乔夫曾说,列斯科夫是俄罗斯的狄更斯,因为他的作品适合全家人读,既可以给小孩子的成长以道德教益,又可以给人的思想发展以触动。但是他的作品译成英文远比狄更斯的作品译成俄文困难,因为他太“俄罗斯”了。在当今的俄罗斯,他的地位越来越高,原因就在于他对俄罗斯人民隐秘心理的把握,写出了真实的俄罗斯人。

(汪 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