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菲尔丁》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魏尔德拜大骗子拉·鲁斯伯爵为师,组织黑帮,对手下人肆意剥削。他的同学、珠宝商人哈特弗利忠厚老实,待人慷慨大方,与妻子带着几个孩子过着安分守己的日子。魏尔德勾结拉·鲁斯搞了一场骗局,使哈特弗利破产坐牢。魏尔德一面探监慰问,一面觊觎美貌的哈特弗利太太,设计把她哄上一条驶往荷兰的大船。到大海上,正当他动手要玷污这个老实女人时,对面驶来一艘法国私掠船。法国船长救了哈特弗利太太,把魏尔德丢到一条小筏上。魏尔德遇救回到伦敦,又诬告哈特弗利唆使妻子拐带珠宝潜逃,并由他的亲信出面作证,哈特弗利被判死刑。正当魏尔德春风得意之际,一桩小事露出破绽,他和他的亲信坐了牢。哈特弗利此时正准备赴刑场就刑,在海上经历了千难万险的哈特弗利太太恰好赶来,把魏尔德拐骗她的全部事实一一陈诉,哈特弗利重获自由,一家团聚。魏尔德被定了绞刑。当攀上绞架时,他还乘机探手到替他作临终祈祷的牧师口袋里,摸了只开瓶塞的钻子。魏尔德就握着这件最后的赃物,荡着两腿离开人世。

【作品选录】

我们所以用前一章来结束本书的第一卷,一个理由是我们现在必须介绍两个跟前面讲过的迥乎不同的人物。他们属于凡人中间可怜的一类,被人贱称作善良人。造物把他们生到世界上的用意就像人们把小鱼放到梭鱼池塘里一样,专为让那个贪婪的水中英雄把它们吞掉。

接下去讲我们的历史。魏尔德照前面办法分了赃,就是说,他拿了赃款的四分之三,共计十八便士。这时,他正回家去安歇,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忽然碰见一个年轻人,这人是他的同学,从前在学校里很要好。平常说,交朋友总是找性格相近的,可是这两个青年恰好相反。魏尔德为人贪婪而且凶悍,那个青年却不怕花钱,只怕挨打。因此,魏尔德对同学的这个弱点大大表示怜惜,时常引诱他去干坏事,然后又在老师面前替他开脱,自己替他认错,替他挨打。而这个朋友每次总厚厚地报答魏尔德。世界上就有人既沾了光,又卖了人情,魏尔德就是这样。这个可怜人觉得欠下魏尔德莫大的人情,因而对他敬重、亲热得了不得。如今两人虽然分手多年,这种印象还没有磨灭。因此,他一认出魏尔德来,马上就很亲热地招呼他,并且约他到家里吃早饭(这时将近上午九点钟)。我们的英雄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邀请。这个年轻人岁数跟魏尔德差不多,不久以前他把自己的小小一份家当大部分办了货物或投作本钱,开起一家珠宝首饰店。他娶了一位很贤淑的女人,两人感情很好,生了两个孩子。读者既然还要进一步认识这个人,我们在这里把他的性格介绍一下也是应该的,尤其是可以把它跟我们这位英雄的高贵伟大的品格对照一下,因为这个人生到世上似乎就是个恰当的目标,好让别人在他身上施展本领,得到他们应得的成功。

托玛斯·哈特弗利先生(这正是他的名字),为人诚实爽直。他这种人只有生活经验而不是天性使他知道世界上有所谓欺诈和伪善的事。他年纪才二十五岁,比那些上了年纪和阅历较深的人容易上当。他性格上有几个重大弱点: 他脾气好,讲交情,过分慷慨。他不像平常人那么斤斤计较,有些熟人借了他的钱还不起,他也就算了。有的人破了产: 想向他借本钱重新做生意,他也仍然信任那个人,相信他的破产是由于时运不佳,而不是由于疏懒或欺诈,他相信那个人处理破产问题的时候存心是公正的、老实的。他为人十分愚蠢,从来也不因为主顾不识货而占他们的便宜,他利钱赚得那么少,可是待人却那么慷慨,这是因为他自己没什么嗜好,唯一的开销就是在家里款待朋友,偶尔陪他的太太喝上一盅酒。他的太太脾气很好,是个怯懦、寒碜、好料理家务的下流动物。她的心思大部分都放在家务上,把照顾丈夫和孩子当作自己的幸福,一点也不讲究衣着,不喜欢玩儿,甚至除了回拜几家普通的邻居,很少出大门。她一年陪丈夫看两回戏,去的时候也只买池座的位子。

这个蠢男人于是就把大伟人魏尔德介绍给这个蠢女人了,告诉她: 他们本来是同学,在学校里怎样受到这位仁兄的照顾。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一听到这位来客当初照护过她的丈夫,眼睛立刻闪烁出真诚的好感。伟人的崇高的心情是只有在受到损害的时候才会激起的,这种好感他是不大能理解的。因此,难怪我们的英雄把可怜的哈特弗利太太对丈夫的朋友表示的真挚而朴实的感情,误会成为一位现代女界豪杰眼睛里射出的那种伟大而慷慨的眼色,——当她做团长的丈夫因为没钱还债,把城里的债主请到家里,头一天陪他同桌吃饭,第二天叫他老婆陪他同床睡觉的时候,她眼睛里的表情就是那样子。因此,魏尔德就照他自己对这番好意的理解马上飞回一个眼色,接着,满口恭维起她的姿容来。尽管她是个贤德的女人,然而既然是个女人,听到那番恭维也少不了跟她的丈夫同样高兴。

早餐用过以后,哈特弗利太太就退席料理家务去了。最善于洞察人们弱点的魏尔德除了记起哈特弗利童年时候脾气好(或者说愚蠢),这时又从他的朋友身上看出不少善良、讲交情和慷慨的优点。于是,他就跟哈特弗利攀谈起童年的事迹,不断地提醒当年他怎样照顾他,然后竭力表示愿意跟他亲热要好,他又表示对这次重逢心里有多么高兴。最后他装作非常高兴的样子告诉他说,有一位朋友就要结婚了,他相信可以给哈特弗利介绍这个主顾。“如果他还没有在别处订货的话,”他接着说,“我就劝他到你的店里给那位小姐买首饰。”

哈特弗利向我们的英雄连连道谢,并且执意要留魏尔德吃中饭,客人无论如何不肯。两人第一次就这样分了手。

写到这里,读者回想起来也许会感到奇怪,老魏尔德先生目前景况是如此寒碜,当初何以竟能供得起儿子到阔人的学校里念书呢?(这种事情有时在这类传记里是会发生的。)我们必须向读者交代一下: 那时候老魏尔德先生也做着一宗很兴隆的买卖,不过,由于时运不好,——说明白些,就是由于挥霍和赌博,他只得干起前面提过的衙役的差使。

这一点疑问解释完之后,我们继续来叙述我们的英雄。魏尔德马上赶到伯爵那里,首先把分赃的初步办法交代明白,然后把他想好的一套对付哈特弗利的办法讲给他听,他们研究完了实行这条妙计的各种步骤,就商量怎样把伯爵释放出来。首先,而且唯一需要考虑的,自然就是钱。筹款可不是为了替伯爵还债,还起来数目既大,又违反他的本意;而是为了给伯爵取保释放,因为斯耐普先生防备严紧,使得伯爵没法逃脱。

白格沙特虽然在赌场上给那人扒了一把,可是前一天他从骰子上赢的钱还剩下不少。魏尔德想从他那里挖一笔款。他发觉白格沙特正在等着取保释放,就装出很关怀的样子——他随时都可以装——然后告诉白格沙特说,伯爵已经知道抢劫的事是他干的,正打算控告他。他说:“亏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拦住,并且好容易说服他假使你把钱还给他……”白格沙特嚷道:“把钱还给他!这倒只有你才办得到,因为你知道我一共分到几个大钱!”魏尔德回答说:“嘿,难道你就这样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吗?你摸摸良心,罪你是犯了,要不是我,那位先生一定饶不了你!”白格沙特说:“真正岂有此理!我想性命有危险的还不止我一个。我知道有人跟我同样犯了抢劫罪呢!”我们的英雄一把抓住白格沙特的领子,回答说:“你的话不假。你既然敢来吓唬我,告诉你,你犯的是抢劫罪,我犯的至多是同谋包庇罪,我给你看看这两种罪的分别。我可以承认你把那笔钱拿给我看的时候,我曾经怀疑过那笔钱的来路不明。”魏尔德回答说:“你这流氓一点也没说错,我什么账也不认。你找得出一个人证来吗?为了给你看看我多么不在乎你怎么对付我,我马上就去告你——”说完这话他站起来就走。但是,白格沙特扯住他的衣襟,声调和态度都变了,央求他不要着急。魏尔德大声嚷道:“那么,先生,把钱退出来吧!把钱退出来,也许我会可怜你。”白格沙特问道:“我退多少呢?”魏尔德说:“把你衣袋里的钱全拿给我,我也许会可怜你,不但给你留一条命,并且还格外慷慨,让你拿回几个钱。”白格沙特听到这话有些犹豫不决,魏尔德就装作往门口走的样子,嘴里并且狠狠地赌着咒说一定要报仇。白格沙特再也不敢犹豫了,只得听凭魏尔德搜索他的衣袋,一共掏去二十一个半吉尼。我们这位慷慨的英雄就把那半个吉尼丢给白格沙特,告诉他现在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不过劝他以后再也不要威吓朋友。

就这样,我们的英雄没费吹灰之力就干了一件大事,这都是仗了造物赋给他的那些卓绝本事: 一颗勇敢的心,一副雷吼般的嗓音和一张不动声色的脸。

魏尔德这时回到伯爵那里,告诉他从白格沙特身上弄来十个吉尼——剩下的十一个吉尼他就用可钦佩的精明手段塞到自己衣袋里去了。他告诉伯爵说,他要用那十个吉尼去替他取保,后来他在他父亲和他父亲的同事身上每人只花了两个吉尼事情就办成了,这样他又合法地赚了六个吉尼,那十个吉尼就写在白格沙特的账上了。这就是魏尔德本领的伟大,他的善观人心,这使得他在跟人打交道的时候总要压人一头(用俗话来说,就是骗那个人一手)。

伯爵释放以后,他们首先就在一条新街上给他租下一所布置得很华丽的房子,这样才好向店铺赊东西。伯爵一住进去,他们立刻就替他雇用仆役,置备车马,摆出一切大财主应有的排场,好来骗哈特弗利。这些都安排停当以后,魏尔德就又去拜访他的朋友,满腔欢喜地告诉哈特弗利,前些日子提的那档子事情已经进行成功了,那位老爷已经答应从他的店里买点首饰送给他的新娘子,并且打算挑精致贵重的买。他已经替他跟伯爵那里约好,明天早晨把他柜上最值钱、最漂亮的珠宝带上一批,到伯爵府上去。同时,魏尔德又暗示那位伯爵不大识货,价钱可以随便要。可是哈特弗利听到这些话多少感到些鄙夷,说他不屑贪图这种便宜。他领了魏尔德给他介绍这笔生意的情,说妥一定准时带了珠宝到约定的地点去。

我料到只要读者对于伟人行径稍有所知的话,就会看不起哈特弗利这家伙,觉得他未免太傻了,对于将要遭遇的不幸竟丝毫都不理会,对于幼年交下的一个老同学竟一点都不怀疑。他同这位熟人偶然重逢,那人对他表示了热切关怀,他就没料到那个人转过身去会来骗他。总之,他居然认为这个朋友自己赶着来帮他的忙是别无贪图的。一个人心灵上竟然有这种弱点,这么不懂世情,脑子这么天真,待人这么忠厚,我们不能不说他是最下流的动物,在每个有见识的人的心目中都理应是个最可鄙的人物。

魏尔德记得他这个朋友哈特弗利的缺点是心肠太好,但是并不糊涂。他虽然是个永远也不会谋害别人的下流家伙,然而他可一点也不傻;除非他有时候心肠太软,他是不会上大当的。因此,魏尔德告诉伯爵在头次会见的时候只拿他一件珠宝,别的只推说都不够精致,仍叫他带回去,拿更值钱的来。他说,这么一来哈特弗利也就不会期望拿到他带来的珠宝的货款了,伯爵就可以趁此把那件珠宝卖掉做赌本,凭他在纸牌和骰子上的本领,大大赢上一笔钱。等哈特弗利来送下一批珠宝时,就用那钱先付清货款,这样哈特弗利就不会起疑心,并且也就肯再赊给他了。

读者从下文就会看出: 魏尔德出的这个主意不但可以使哈特弗利不起疑心(直到这时他还没起疑心),因而使这个骗局实行起来更有把握;同时,魏尔德也可以从伯爵那里再把那笔钱骗回来。这种先用一个爪牙去骗人,然后再骗行骗的爪牙的双料骗局,可以说是人类的超等伟大,比魔鬼行为相差已经不远了。

这套计策马上就实行起来了。头一天,伯爵仅仅拿了一颗值三百镑的钻石,又定下一条项链、一副耳环和一只镶着一颗大钻石的戒指,一共值三千多镑,约好七天交货。

魏尔德就利用中间这段时候,按照他的计划纠合了一伙匪党,几天之内顺利地招来几个胆大心狠的人,这些人不论多么危险或伟大的事都干得来。

我们在前边已经说过,伟人真正的标记是贪得无厌。魏尔德本来和伯爵讲好珠宝骗到手以后,四分之三归他,如今他又在自己心里打起伯爵那四分之一的主意了。为了得到这一份,他又定下一条伟大而高贵的计策。但是这时他担心伯爵交付哈特弗利的那笔货款拿不到手,为了要把那笔款子拿到手里,他就想法叫哈特弗利下午去看伯爵,并且要伯爵让他等候一阵再出来接见。这样,哈特弗利回家时候天色必然黑了,他派去的两个匪徒就可以拦路劫他。

××××××

跟魏尔德先生同时,狱里还关着一个罗芝·强森,一位非常伟大的人物。很长一个时期,这个人是新门所有的贼匪中间的头目。他向他们征收孝敬钱,审查他们的辩护状,替他们搜集证据,编造口供,从而使得他至少在那些人眼中成为一个必不可少的人物,直好像整个新门的命运都担在他一个人肩膀上似的。

魏尔德关进狱来不久,就开始和这个人对抗起来。他在贼匪面前把强森形容成一个假装援助他们、而实际上是在破坏“新门自由”的人。最初,他只散布一些流言、暗示,渐渐他组织起一个对抗罗芝的党派来了。有一天他把党羽召集在一起,对他们做了这样一番漂亮的演讲:

“朋友们!公民们:

“今天兄弟我要向诸位谈的这件事是十分重大的,我想到自己的德薄才浅,我心里的确很惶恐,生怕我指出你们面临的危险以后,由于兄弟能力的薄弱,反而使你们的安全更受到威胁了。诸位先生,新门的自由是受到了威胁,你们的权利长久遭到了破坏,如今一个人在明目张胆地侵犯着你们的自由了。那个人包揽了你们的官司,他倚仗着那个借口,向你们任意勒索钱财。但是你们交去的款子当真花在原定的用途上吗?你们屡次在法院被定罪都是司法界捣的鬼,那些事真令人痛心,那已经明显地证明了事实跟他说的完全是两回事。强森可会替你们提出过什么你们自己提不出的辩护状?你们自己提的理由往往还更响亮些。多少高尚的青年被断送了,——而如果有一件证据说明出事的时候被告根本不在场的话,就可以救了那个人的命。即使我不说什么,你们身受其害的人难道能够一声不响吗?那些由于强森的不负责任而上了绞刑架的人也会向他大声抗议的。他这种过分的掠夺不但可以从贼匪遭到可怕的结果上看出来,不但可以从他给你们造成的苦难看出来,我们还可以从他给自己置办的排场,从他所弄到手的家当上明显地看出来。诸位,请看看他那件绸睡衣,那件代表耻辱的睡衣,他公然还恬不知耻地穿着它呢。我可以毫不踌躇地说,那就是葬送新门自由的尸衣。天下难道竟会有这么一个对新门荣誉漠不关心的贼匪,他看到那件用千百贼匪的性命换来的掠夺品而居然不觉得脸红吗?事情还不止这样。他那件镶着锦缎的坎肩,他那顶用同样代价换来的绒帽,也是耻辱的标记。有人会以为他刚进狱的时候是一身破烂,如今满身是这么花花绿绿的,换得很上算;但是在兄弟我看来,如果那代价是不名誉的,任何改换都不可能是上算的。因此,如果新门……”我们所能见到的这篇演说的孤本,到这里突然中断了。但是据十分可靠的材料我们可以有把握地告诉读者,最后奉劝贼匪们换个人来管理他们的事务。随着,魏尔德的一个党羽就照预先布置好的,起来做了一番冗长的演说,鼓动他们来选魏尔德本人。

这时,新门的贼匪分成不同的党派,各派都把他们自己的领袖或者伟人说成是唯一可以把新门的事务管理得既安全又有利的人。贼匪们的利害确实是不相调和的: 强森占有新门的掠夺品,他的部下因而也就分沾到一些油水;而捧魏尔德的场的,心目中准备一旦魏尔德登场,也分享点好处。因此,难怪双方竞争得十分热烈。奇怪的倒是那些债户,他们跟这场争执本来毫不相干,而且他们注定了是双方掠夺的对象,但是他们也很起劲地参加进去,有的赞成魏尔德,有的拥护强森。于是,整个新门都是一片“魏尔德万岁”和“强森万岁”声。那些可怜的债户同贼匪一样扯开嗓子嚷“新门自由”——在黑话里,“自由”就是“掠夺”的意思。总而言之,两派争吵、仇视得那样激烈,他们不像是在同一座监狱里的人了,倒像是久动干戈的两国人民。

终于,魏尔德那一派得胜了。于是,他就把强森身上那套漂亮衣服剥掉,把他的地位和权势接过来。但是,当有人提议把那套衣服卖掉,款子分给大家,叫人人都得点好处的时候,他拒绝那个建议,只说时机还没成熟;说他必须等待一个更好的机会;说那衣服需要洗刷,以及一些别的遁词。不上两天,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魏尔德自己却把那套衣服穿上了。对这件事,他唯一的解释是: 穿在他身上比穿在强森身上合适多了,他穿起来格外显得文雅。

魏尔德这个举动使债户们十分愤慨,特别是那些扶他高升的人们,他们牢骚很多,对魏尔德不住口地骂。有一天,他们中间一位很严肃并且很有威望的人说了下面一段话:

“有人把绵羊放在狼的跟前,却又抱怨绵羊被狼吃掉,这真是天下最可笑的事。狼在羊圈里,正像伟人在社会上。当一只狼已经占据了羊圈,老实的羊群想赶掉他另外换一只来又有什么用!把一个贼匪推翻,另换一个来,对我们还不是半斤八两。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拼命呢?难道你们不知道魏尔德和他的喽啰们是贼匪,正像强森那一伙一样?他们之间争执的还不就是你们如今发觉出来的?也许有人说: 为了怕换个新的来,难道我们就应当服服帖帖地让原来那个贼匪来掠夺我们吗?当然不是那样。可是我的回答是: 把掠夺消灭掉总比仅仅换个掠夺者好。要达到这个目的,除了把风气完全改变过来,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每个贼匪都是个奴才,他自己那种做贼匪的欲望奴役着他,这种欲望又使他受别人的欺负。因此,要保持新门的自由,就得改变新门的风气。我们这些只是为了还不上债而关进来的人应当跟那些贼匪截然分开,不跟他们吃酒,也不跟他们谈话。我们尤其不要沾着贼匪行为的一点边儿。我们不要一有机会就准备互相掠夺,我们要满足于我们每个人那份诚实的报酬,我们要凭自己的辛劳去取得分内的报酬。我们跟贼匪们分开以后,自己要更紧密地联合起来。让我们都把自己看做是整体的一分子,为了公众利益,我们个人的看法都得捐弃。我们不可为了自己任何一点点享受或财物就牺牲整体的利益。够不上这种标准的诚实是跟自由不相容的,而一旦社会上充满了这种爱护公众利益的精神,贼匪们决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奴役我们的。如果他们竟敢来尝试,结果他们必定自取灭亡。但是假如一个人任凭自己的野心去驱使,另外一个人追求自己的利益,又一个人担心自己的安全;如果一个人做出流氓行为(这里他们叫做贼匪行为),另外一个又来防备流氓行为,他们自然就会各自投奔那些有权势、能够满足他们愿望的人,求他们宠爱和保护,来抵抗他们所畏惧的势力。这样一来,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就会去助长出面保护他们的那些人的权势。诸位,一旦我们不当贼匪了,我们就不会再有这样恐惧,因而也就不会有这些愿望了。因此,为了保持我们的自由,我们除了下定决心,放弃一切贼匪行为——或者干脆说,流氓行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难道我们还放弃自由,而保持我们的流氓行为吗?”

这篇讲演受到大家热烈的喝彩。但是魏尔德却跟过去一样对囚犯们横征暴敛,把从强森身上剥下来的漂亮衣服都据为己有,并且穿在身上大摇大摆地踱来踱去。老实说,这种装扮只可以摆摆架子,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用途或好处。至于那身睡衣,外表看来的确很漂亮,然而它一点也不暖和。外表上的华丽也不足抬高魏尔德的身份,因为人人都知道那并不是他分内之物。至于那件坎肩,尺寸对他很不合适,穿起来太肥。帽子沉甸甸的,压得他脑袋痛。同时,这种服装使大家见了更加想起他们自己的痛苦,因此,他穿起来给他招来的妒忌、仇恨多于给他带来的气派和真正好处,对穿的人既没什么用途,也不光彩。当他能冷静下来,稍稍认真去反省一下的时候,他会发觉这套漂亮衣服甚至也并不能满足他的虚荣心。假若不从这本书里着重描写的那种伟人气概去衡量一个人的幸福的话,我可以说,为了拿到的(或者说,由同狱的人们身上抢来的)每一个先令,魏尔德都付过太大的代价了。

(萧乾译)

【赏析】

提起菲尔丁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不得不提到1725年发生在伦敦的一桩轰动英国全国的离奇案件: 主角是个强盗头子,然而直到犯案之前,他的职业一直是专门替官府缉拿强盗的探子。原来他利用官方代理人的身份,经常刺探商旅的行踪,同时他又是一窝盗匪的头子,指挥手下的人四处抢劫;如有哪个喽啰稍不驯服,他就利用官府势力把那人捉拿处死。他以为一手可以掩尽天下耳目,不曾料想在一件极小的“生意”上露出马脚,全部罪行终于大白于天下。

显然这个残酷而又险诈的“两面人”在菲尔丁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受此影响,菲尔丁将江奈生·魏尔德搬上了文学舞台。但是,菲尔丁在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头上有意扣上了“大伟人”的帽子。为什么呢?在《杂文集》的序言里,菲尔丁这样阐述伟大与善良的区别:“我担心大家时常把善良和伟大混淆起来,认为伟大的就必善良。如果是这样,我认为是个莫大的错误。仁慈、诚实、爱荣誉、急公好义——这些是属于一个善良人的品质的,而伟人的强有力品质只在于敢作敢为。因此,一个人很可以伟大而不善良,或者善良而并不伟大……我要揭发的就是那种冒牌的伟大。这种伟人的势力越扩展,到处招摇撞骗,抓财富,抓势力,我们就越有必要剥下这只恶魔身上的画皮,让他现出原形。如果听任罪恶势力伪装得逞,夺取善良势力应享受的报偿,那就是对社会双重的损害了。”

“伟人”到底指的是哪些人呢?

毋庸置疑,首先是江奈生·魏尔德本人。但是,作为一部带有强烈寓言意味的作品,菲尔丁着眼的并不在于这个歹徒以及他的经历本身,而是从魏尔德这个匪头身上的贪婪、险诈、残酷、伪善等特点,联系到现实生活中比这个家伙影响更广、为害更大的“伟人”。于是,有些评论家把目光投向了当时英国首相华尔普,甚至着意推敲作品中的细节,但这样做实际上贬低了这部作品的意义和价值。毫无疑问,华尔普这个横征暴敛、鱼肉英国人民达21年之久的政客在菲尔丁心目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且在舞台工作中,他还遭遇过这位“伟人”的毒手。也许在作者着笔时,这个大政客的黑影自然比古代那些暴君给他的感受更为具体生动。但是,全书所写的绝不是个别“伟人”。正如在序言里,作者向读者这样声明:“我所叙述的是可能发生、在假定情形下会发生以及应该发生的事情,多于实际上已经发生了的事。我的主题不仅是某某强盗,而是强盗行为本身。” 菲尔丁通过魏尔德这个典型形象,对他的时代作了更广泛、更本质的概括,概括了以剥削起家,凭暴力奴役人民的整个反动阶层。菲尔丁心目中的“伟人”实际上上自君王统帅,下至恶棍强盗。

菲尔丁无疑继承了阿里斯托芬、拉伯雷等古典作家的风格,也明显受到了斯威夫特的影响,在这部讽刺小说中自始至终使用反笔。菲尔丁把天下第一号的恶棍称作“大伟人”。小时候,“小魏尔德进学校不久,就表现了不凡的气质。有雄才大略的人总是叫人敬重的,他的同学就那么敬重他。孩子们想到果园里去偷果子,一定得先请教魏尔德”。长大后,“就这样,我们的英雄没费吹灰之力就干了一件大事,这都是仗了造物赋给他的那些卓绝本事: 一颗勇敢的心,一副雷吼般的嗓音和一张不动声色的脸”。一直到 “我们这位伟人要替最后和最高贵的伟大举动立下表率的日子快到了,任何英雄也可以由这种举动而显赫一时的,这就是他被执行绞刑的日子”,“魏尔德刚在囚车上坐下来,成千成百的群众就向他喝彩。那些人都为他的伟大而倾倒”。作者对魏尔德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对这个令人深恶痛绝的恶棍在字面上做出“礼赞”的姿态,而实质上却写尽伪君子的阴险毒辣。结果,作者越是称赞他的“伟大”,魏尔德在读者心目中就越显得渺小可鄙。恰恰相反的是,对于正面人物哈特弗利,作者却用“卑鄙”来形容:“一个人心灵上竟然有这种弱点,这么不懂世情,脑子这么天真,待人这么忠厚,我们不能不说他是最下流的动物,在每个有见识的人的心目中都理应是个可鄙的人物。”其实,作者对这些“可鄙的人物”是充满了同情的,赋予他们种种善良仁爱的秉性。这样鲜明的对比,从节选的第二卷第一章,也可以明显看出。正如菲尔丁在《汤姆·琼斯》中所说的,“白昼和夏日之美,是由黑夜和冬天的可怕而衬托出来的”。实际上,这种“大”与“小”相对立的反讽主题在菲尔丁的创作中是一以贯之的。

菲尔丁年轻时,曾对资产阶级政党存有幻想,但是现实生活逐渐使他睁开了眼睛。例如,在 “关于帽子”的一章里,他运用反讽的手法,通过匪帮派系斗争,戳穿政党的本质。他精辟地指出政党之间的唯一分歧,只不过是在“帽子”不同而已。这些人具有各式各样的主张,也就是说,他们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因此,他们时常发生争执。其中两个政党吵得特别厉害: 一边的帽子雄赳赳地翘着,另一边喜欢戴平顶帽。两党不断地争吵,吵着吵着竟真的以为有了本质的分歧,在利害上也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实际上,他们之间的不同仅仅不过在帽子的样式上而已。那么,政党和人民的关系呢?我们在节选的“新门竞选”一节中找到了答案。菲尔丁这样分析人民与反动统治者之间的关系:“狼在羊圈里,正像伟人在社会上。当一只狼已经霸占羊圈,老实的羊群想赶掉它另外换一只来又有什么用?把掠夺消灭掉总比仅仅换个掠夺者好。”这是一针见血的字句,赤裸裸地剥开了“伟人”的本质,有力控诉了他们对人民大众的欺压掠夺。

在人物塑造方面,菲尔丁主张小说描写的对象应包括各种类型。作家应把自己看做一个“开饭铺的老板”,“欢迎任何就餐的人并将他们的口味照顾到”。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以魏尔德为中心,辐射出了从所谓的上层社会到贫民窟形形色色的人物: 匪头、盗匪、伯爵、平民、船长、妇女等,甚至还出现了类似于笛福笔下的“鲁滨逊”似的人物,大大满足了不同层次读者的需要。节选中关于魏尔德在监狱中的情节是小说的精华之一。菲尔丁对统治集团的犀利讽刺入木三分,他笔下的监狱中的骗子、无赖和强盗互相争夺权利,丑态百出,可谓英国整个社会生活的缩影。

值得注意的是,菲尔丁并没有将他的正面人物描写成一个完美的英雄,而是采取现实主义手法进行塑造,在描写其美德的同时也暴露其缺点和不足,使他成为现实生活中能够见到的活生生的人物。例如作者在塑造正面人物哈特弗利和他的妻子的时候,也暴露了他们的弱点: 软弱、太容易相信别人、犹豫不决等。因为菲尔丁认为,一个人只要有足以使我们羡慕和爱戴的美德,即使他有一些小的瑕疵,我们也应同情他而不是憎恨他。

在文学创作中,菲尔丁很注意细节的描写,对于很细小的事情,只要提到,他在后面一定就会交代清楚,做到前后呼应。例如一些次要人物的发展结局,作者并没有撒手不管,而是在末尾逐个点明,“本书提到的其他伟人都各有归宿……”。他在事物的叙述和描写上更是做到了有详有略,对重要的事件不惜笔墨,对与情节发展或人物塑造无关紧要的则一笔带过。例如在新门竞选中,魏尔德的一番“漂亮”的演讲就占据了大量的篇幅,而在第一卷的第七章,用短短一笔就结束了魏尔德少爷“出外旅行”的8年时光。

在写作风格上,菲尔丁没有刻意追求华丽的风格,然而他驾驭语言的能力强,又博才多学,旁征博引,借古喻今,在读他的作品时,我们时刻都有一种这样的感觉: 我们是在读一位语言、文学、历史、哲学大师的巨作。

(纪 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