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 [美国]狄金森》读后感

让我告诉你旭日如何上升——

一次露丝带一条。

教堂泳尖顶于紫色的水晶,

报纸像松鼠赛跑。

群峰解开了她们的白帽,

鸣禽都开始试唱。

于是我悄悄对自己说道:

“那定是在出太阳!”

他如何落下我却不明白。

像有道紫霭的长梯,

穿着黄衣的幼童和稚女,

不断地爬上它石级,

直至他们爬到了对面,

一位灰袍的教师

才轻轻拉上黄昏的门闩,

领群童向远方消逝。

(余光中译)

【赏析】

狄金森所处的时代正是浪漫主义以来对大自然的浓厚兴趣更加膨胀的年代,人们涌向自然就像涌向市场,无论从经济利益上还是从精神占有上都在瓜分着周围的风景——这种场景在梭罗的散文中有着充分的反映,但诗人决不是夹杂在人群之流中的一条时而兴奋时而麻木的比目鱼,而是一只凌空飞翔的鸟儿,它可以落入风景之内,又可以超越于风景之外,它用自己的沉默与歌唱回应着自然变换的节奏。

狄金森一生写有大量自然诗,她早年即倾情于山水花草,25岁开始隐居以后,照看并眷爱着父亲给予她的那片花园。她以敏锐的洞察力和细腻的体悟力关注着周围的世界,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无不在她的心路上留下细微的痕迹。她从自然中获取灵感,获取情感的慰藉,获取他人少有的宁静与和谐,以及弥足珍贵的人生感悟与启迪,这个足不出户的白衣女子在对自然风物的观察和书写中融入了自己的生命哲学。

同样,《晨昏》这首诗亦在两个层面上展开,一个是自然的表象的层面,一个是表象背后主体的思想层面。从第一个层面来看,诗人极为形象地描述了日出与日落的景象。她把旭日上升时的彩霞和光线比作丝带和紫色的水晶,同时用其他事物的动作系列来映衬旭日上升的动态效果:“教堂(swam)尖顶于紫色的水晶”,“报纸像松鼠赛跑(ran)”,“群峰解开(untied)了他们的白帽”,“鸣禽都开始试唱(begun-)”,这些动作和旭日的“一次丝带一条”的动作达成整体的和谐,以至于观察者“我”作为自然中的一员禁不住也要参与到这种和谐中,悄悄(softly)发出自己的声音。在诗的后两节中,诗人把日落的过程比作“穿着黄衣的幼童和稚女”不断地爬上那道“紫霭的长梯”,用“爬”这个本来具有上升意味的动作来表现落日的渐行渐远,可见诗人的匠心独运;在此,诗人给我们呈现了一种美妙的空间感和强烈色彩对比之间造成的视觉之美,拟人化的描述和生动的意象将日落的景致刻画得栩栩如生,让人如临其境:“直至他们爬到了对面,/ 一位灰袍的教师 / 才轻轻拉上黄昏的门闩,/ 领群童向远方消逝。”我们仿佛听到天空之门被灰袍牧师合上时的那声轻音从高处传来,悠远而绵长。

即使仅是停留在自然表象的层面也是好的,诗人将我们带到黎明和黄昏,引领我们体会日出与日落的美景,沉醉其中,浑然忘我。但是,我们依然止不住惊异于诗人独特的想象力,她为何要同时将黎明与黄昏、日出与日落并置在同一首短短的诗中?她的诗本是没有名字的,而译者余光中先生并未像大多数狄金森诗歌的译者那样将诗歌的第一行作为诗的题目,而是根据诗的内容给它起了一个近于悖论性的名字——“晨昏”,这意味着什么?

诚如学者们所言,狄金森具有一种浓厚的死亡意识或死亡情结,她不但写了大量的关于死亡主题的诗,而且在许多非死亡主题的诗中也渗透着对生与死的思索,渗透着关于万物生命的辩证理解。相对于死亡而言,她更看重生,就像相对于天堂而言她更相信并喜爱尘世,但同时在她看来,死亦是生的辩证法,对死亡的沉思不是对生存的逃避,而是为了更有意义地生存,是为了使死成为生的延续与永恒。在爱默生等人的超验主义思想的影响下,以及当时自然神论广为传播的历史背景中,狄金森不再将个人的拯救希望托付于未知的来世和同样未知的上帝的身上,拯救对她而言已经不再是未来时态的,拯救就在于今世、在于此时,拯救就是对当下生命的珍视,并将自我生命的外延扩展到宏大的世界中。对诗人而言,拯救就存在于对生命景观与人生感悟的书写中,诗人不用别的,而是用语言拯救自己。

《晨昏》是诗人对永恒的自然景观的描写,在诗中,作为审美观照对象的客体自然和作为审美主体的诗人融入同一种永恒中。诗中包含着诗人对自然景观的人为性的“摄入”、“刻画”和辩证性的“理解”: 旭日东升意味着生命的开始,在生机勃勃的运动与活力中酝酿着生命的美酒,但它也暗示着生命将走向平静与黯淡的前程,走向落日的辉煌与黑夜的孤寂,“升”即“生”,“逝”即“死”,但“生”中包蕴着“死”,“死”中包蕴着“生”,生命中包含着的死的可能性使得死亡先行地存在于生命中,对生的把握也是在解决死亡的必然性问题,诗人能够做到的就是如何更好地对待生命,更好地体验生命、理解生命、描绘生命。所以,诗人在描述日出时的语气是肯定性的:“那定是在出太阳!”但是在下一节来了一个突然的转折,“他如何落下我却不明白”。死亡是怎么发生的?死亡后的那个黑暗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这些是诗人无法揣测的,她所能做的只有尽力去捕捉生命最后的那份绚烂,那是生的绚烂,也是死的绚烂。在诗的结尾处,我们仿佛面临着谜一般的黑夜的降临,而我们的感觉却是那么淡然平静,这是诗人营造的效果,亦是诗人心怀的影像。

(韩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