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境阴暗——请快调好弦,
莫等到我不忍听琴的时辰;
就让你的手指慢拨轻弹,
向我耳中送进软语温存。
倘若此心尚怀可珍惜的希望,
魔力的琴声将诱它重新滋长;
倘若此眼还有潜藏的泪滴,
它将迸流,而不再把头脑灼伤。
但请先别奏欢乐的音符,
但求曲调深沉而荒野,
告诉你吧,琴师,我需要痛苦,
否则这颗沉重的心就将爆裂,
因为它原是悲哀所哺育,
并在不眠的长夜中痛戚;
如今它注定要尝最大的痛苦,
让它立时碎裂,或向歌声屈膝。
(飞白译)
【赏析】
拜伦是一个个性极强的人物,也是浪漫主义运动第二浪潮中的核心人物。在第二浪潮中,他以追求自由的磅礴激情,孤独忧郁的悲剧气质,愤世嫉俗的冷嘲热讽,几乎风靡了整个欧洲,形成了被称为“拜伦主义”的旋风。这股旋风对海涅、密茨凯维奇、普希金、埃斯普龙塞达、缪塞和莱蒙托夫等诗人都发生了强烈影响。
拜伦主义,它一方面是一场民族解放的风暴,一方面又是一曲个人主义的颂歌。拜伦是以叛逆者的姿态登上诗坛的,一开始就向英国的现实进行无情的抨击,而最后则为希腊民族解放事业而捐躯。但同时他又蔑视群众,正如他在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写的:“我并没有爱过这世界,它也没有爱惜我”,“纷纭的世人不能把我看作他们一伙”。世界上那么多人,他却觉得举目无亲,这是拜伦沉重的感慨。所以他在许多叙事诗中塑造的,都是一些孤傲而厌世的个人反抗者,这一系列形象获得了“拜伦式英雄”的称号;而在抒情诗里,拜伦表现的则是浪漫主义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
《我心境阴暗》就是这样一首抒情诗。其中抒发的,既是当时欧洲民族解放和民主运动遭到挫败而产生的巨大悲哀,也是作者自己固有的阴郁。这是著名组诗《希伯来曲》中的一首,拜伦借古代希伯来民族亡国被虏,沦为巴比伦之囚的哀史,来抒发当代的悲哀。
“我心境阴暗”,“阴暗”是比“悲哀”、“沉重”更重的词,正适用于拜伦,而不适用于(譬如说)雪莱或济慈。全诗把这阴暗的心境层层剖析,把一腔郁积的悲哀之火写得炙手可热,而这一切都是通过与琴师的谈话、通过心境与音乐的关系写出来。
历来的“听琴”诗,例如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或德莱顿的《亚历山大之宴》,都把音乐放在主导地位,琴师左右着听者的感情。如《听颖师弹琴》中的琴师能“以冰炭置我肠”,《亚历山大之宴》中的琴师能“煽起心灵的狂热,或燃起脉脉柔情”。拜伦的这首诗也同样承认音乐的超凡的魔力,承认它的诱导和宣泄的功能;但是拜伦的心境太阴暗了,这是连音乐也不能随意左右的。所以诗人不肯把主导权让给琴师,他一反听琴诗的惯例,在这里自己担任主导,向琴师“点曲”了。
怀着阴暗的心境,诗人点的不是欢乐的曲调,而是痛苦借助音乐的宣泄。然而在前后两节中,诗人点的曲子又有微妙的变化。在第一节里,诗人希望听到“软语温存”的安慰,靠它来培养那一点或许还残存的希望,疏导那一点或许还残存的热泪。然而到第二节里,诗人却要求曲调“深沉而荒野”了。其实,“宣泄痛苦”的主题并没有变,只是诗人觉得软语温存的安慰已不足以宣泄如此巨大的痛苦了,只有用能与“最大的痛苦”匹敌的荒野的音乐,才能达到宣泄的目的,而使这颗心免于立时破裂。
这首诗篇幅虽小,我们从中也足以感受到拜伦的宏大的悲哀。
(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