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走向星的轨道上面,
星啊,黑暗跟你有什么相干?
快乐地穿越过这个时代行驶!
愿它的悲惨跟你无关而远离!
你的光辉属于极远的世界,
对于你,同情也该算是犯罪!
你只应遵守一诫: 保持纯洁!
(钱春绮译)
【赏析】
尼采在1882年创作了组诗《玩笑、阴谋和报复》,其中最后一首诗为《星的道德》。
星星孤独地穿越过黑暗的长空,向着“极远的世界”行驶。它远离世俗,独自前行,明亮光辉,这些特质都令尼采感同身受。可以说,星星“保持纯洁”的运行轨迹,正是尼采一生的写照。他在世不足56年,童稚时期便接连遭受亲人离世的打击,催生出一颗早熟的心灵。他在10岁时,创作出生平第一部音乐作品,那是一首圣歌。而在14岁之前,他已经有过三次诗歌创作的高潮期。这些音乐与诗篇,蕴藏着尼采对生命和死亡的沉思,显露出他思想的早慧和非比寻常。似乎冥冥之中,他“注定走向星的轨道上面”,注定要和他身边的人区别开来。
虽然尼采卓尔不群,思想水平完全超出一般群众之上,但他在事实上又不能脱离社会和人群而生活在一个化外之境,他始终不可能脱出于他的时代而存在。这就构成了尼采的痛苦。茨威格在《与魔鬼作斗争: 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中这样写道:“英雄的风景中没有天空,宏大的演出中没有观众,沉默,越来越强大的沉默包围着精神孤独的可怕呐喊——这就是尼采的悲剧。”群众没有接受他的思想的心理基础,时代没有实现他的理想的社会环境,对于尼采来说,周围的一切都是沉默的,一切都是幽暗的,宛如黑漆漆的夜晚。“星啊,黑暗跟你有什么相干?”黑暗衬托了星的明亮。
“快乐地穿越过这个时代行驶!”“愿它的悲惨跟你无关而远离!”星星高悬在夜空,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它是那么遥不可及,那么光彩夺目。尼采连用了两个感叹句,憧憬地注视着星、祝福着星。可惜的是,黑暗的时代并没有让尼采这颗人间之星“快乐地穿越”。家庭不幸,疾病缠身,理想受阻,爱情不得,友情匮乏,尼采在人生路上走得磕磕碰碰、伤痕累累。而当他试图用自己的光辉照耀身边一切的黑暗,用崭新的价值观念引领人们走向光明和希望时,却处处碰壁。他无法唤醒沉睡的心灵,无法改变他们悲惨的处境。世界还是那样的世界,时代继续原来的轨迹,只有尼采孤零零地前行。星的“快乐”,正是他奢望的情感;星的“远离”,正是他无法填补的距离。
然而,这样一个灵魂和身体都受到伤害、陷入危机的人,却始终骄傲地抬起自己的头颅。他提出“重估一切价值”,主张“超出道德之外”。他自称是历史上“第一位非道德论者”,认为现存的道德价值是人们实现自我的最大障碍。他把道德分为两种: 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前者的特点是积极进取,特立独行;崇尚强大,鄙视柔弱;追求创新,拒绝平庸。后者的特点是同情、仁慈和谦卑。在现实社会中,这两种道德分别表现为特立独行的人和随波逐流的人。而现存的道德就是大量随波逐流的人对少数特立独行的人的制约和束缚,是弱者对强者的“同情”。尼采是拒绝同情的,他认为“同情是情感的混淆,是危害健康的道德寄生虫”,它侮辱了对方的尊严,削平了对方的崇高。尼采是强者,强者无同情,强者也不需要同情,他只需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实现自我价值,去保存自我天性,即“保持纯洁”。
叔本华在《论荣誉》中,将作家分为不同的类型: 流星式的,行星式的,以及恒星式的。流星显赫一时,很快便永远地消逝了;行星持续的时间要长得多,但它们影响所及的范围仅限于它们运行的轨道,亦即它们的同代者;只有恒星是唯一“永恒”、辐射广远的天体。由于恒星离我们如此遥远,它们发出的光往往要等很多年后才能被人看见。尼采,应该位于最高级的恒星行列,他发出的辉煌的思想之光,终于穿越了时代的重重沉默和黑暗,到达我们的视线。
(蔡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