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说来新鲜,我苦于没有英雄可写,
尽管当今之世,英雄是迭出不穷,
年年有,月月有,报刊上连篇累牍,
而后才又发现: 他算不得真英雄;
因此,对这些我就不人云亦云了,
而想把我们的老友唐璜来传诵——
我们都看过他的戏,他够短寿,
似乎未及天年就被小鬼给带走。
二
上一代有弗农,沃尔夫,豪克,凯培,
刽子手坎伯兰,格朗贝,等等将军,
不论好坏吧,总算被人谈论一阵,
像今日的韦斯雷,招牌上也标过名。
呵,这群声誉的奴仆,那“母猪的崽仔”,
都曾昂首阔步,像班柯的帝王之影;
同样,法国有个拿破仑和杜莫埃,
在《导报》、《醒世报》上都赢得了记载。
三
法国还有康多塞,布里索,米拉伯,
拉法叶特,培松,丹东,马拉,巴那夫,
我们知道,他们都是赫赫有名,
此外,还有尚未被遗忘的,例如:
朱拜,荷什,马尔索,兰恩,德赛,摩罗,
以及许多军界要角,难以尽述;
他们有一时都非常、非常烜赫,
然而,用在我的诗上却不太适合。
四
纳尔逊一度是大不列颠的战神,
可惜为时不久,就改换了风尚;
特拉法尔加已不再为人提起,
它已和我们的英雄一起埋葬;
因为陆军的声望一天天隆盛,
海军界的人士岂能不受影响,
更何况,我们王子只为陆军撑腰,
把什么郝、邓肯、纳尔逊早已忘掉。
五
英雄人物何止一个阿加门农,
在他前后,也出过不少俊杰之辈,
虽然英勇像他,却又各有千秋;
然而,只因为不曾在诗篇里留辉,
便被世人遗忘了。——我无意针砭,
但老实说,当代我实在找不到谁
适用于我的诗(就是这新的诗章),
因此,我说过,我就选中了唐璜。
二一三
但如今,年方三十我就白了发,
(谁知道四十岁左右又该如何?
前几天我还想到要戴上假发——)
我的心苍老得更快些;简短说,
我在五月就挥霍了我的夏季,
现在已打不起精神与人反驳;
我的生命连本带利都已用完,
哪儿还有那种所向披靡之感?
二一四
唉,完了,完了,——我心中再也没有
那清新的朝气,像早晨的露珠,
它能使我们从一切可爱的情景
酝酿出种种新鲜而优美的情愫,
好似蜜蜂酿出蜜,藏在心房中;
但你可认为那甘蜜越来越丰富?
不,它原来不是外来的,而是凭你
有没有给花儿倍增妩媚的能力。
二一五
唉,完了,完了,——我的心灵呵,
你不再是我的一切,我的宇宙!
过去气概万千,而今搁置一边,
你已不再是我的祸福的根由;
那幻觉已永远消失: 你麻木了,
但这也不坏,因为在你冷却后,
我却获得了许多真知灼见,
虽然天知道它来得多么辛酸。
二一六
我谈情的日子完了;无论多迷人:
少女也好,夫人也好,更别提寡妇,
已不能像昔日似的令我痴迷——
总之,我过去的生命已不能重复。
对心灵的契合我不再有所幻想,
红葡萄酒的豪饮也受到了劝阻;
但为了老好先生总得有点癖好,
我想我最好是走上贪财之道。
二一七
“雄图”一度是我的偶像,但它已在
“忧伤”和“欢娱”的神坛之前破碎;
这两个神祇给我遗下不少表记,
足够我空闲的时候沉思默对;
而今,像培根的铜头,我已说完:
“现在,过去,时已不再”;青春诚可贵,
但我宝贵的青春已及时用尽:
心灵耗在爱情上,脑子用于押韵。
二一八
声名究竟算得什么?那不过是
保不定在哪儿占一小角篇幅,
有的人把它比作登一座山峰,
它的顶端同样是弥漫着云雾;
就为了这,人们又说,又写,又宣讲,
英雄豪杰厮杀,诗人“秉着夜烛”,
好等本人化为灰时,可以夸得上
一个名字,一幅劣照,和更糟的雕像。
二一九
人的希望又是什么?古埃及王
基奥普斯造了第一座金字塔,
为了他的威名和他的木乃伊
永垂不朽,这塔造得最为高大,
可是他没有料到,他的墓被盗,
棺材里连一点灰都没有留下。
唉,由此可见,无论是你,是我,
何必还要立丰碑把希望寄托?
二二○
然而,由于我一向爱穷究哲理,
我常自慰说:“呜呼!生如白驹过隙,
此身乃是草芥,任死神随意收割;
你的青春总算过得差强人意,
即使照你的心愿能再活一遍,
它仍将流逝,——所以,先生,该感激
你的星宿,一切情况总算不太坏:
读你的《圣经》吧,照顾好你的钱袋。”
第二章
一八三
那是一天逐渐凉爽的时刻,
一轮红日正没入蔚蓝的峰峦,
大自然鸦雀无声,幽暗而静止,
好像整个世界已融化在其间;
他们一边是平静而凉爽的海,
一边是有如新月弯弯的远山,
玫瑰色的天空中只有一颗星,
它闪烁着,很像是一只眼睛。
一八四
他们就这样手挽手往前游荡,
踩着贝壳和五色光灿的碎石,
有时走过平坦而坚硬的沙地,
有时走进了被风雨多年侵蚀
而形成的岩洞,好像精心安排,
有大厅,有晶石的房顶和居室;
他们并肩歇下来,以一臂相偎,
呵,紫红的晚霞已使他们陶醉。
一八五
他们抬头看天,那火烧的流云
像一片赤红的海,广阔而灿烂,
他们俯视着海,映得波光粼粼,
圆圆的一轮明月正升出海面,
他们聆听浪花的泼溅和细风,
他们还看到含情脉脉的视线
从每人的黑眼睛照射对方的心,
于是嘴唇相挨,接了一个蜜吻。
一八六
呵,一个长长的吻,是爱情、青春
和美所赐的,它们都倾力以注,
好似太阳光集中于一个焦点,
这种吻只有年轻时才吻得出;
那时灵魂、心和感官和谐共鸣,
血是熔岩,脉搏是火,每一爱抚、
每一吻都震撼心灵: 这种力量
我认为必须以其长度来衡量。
一八七
我说的长度指时间;他们一吻
天知道多久!——当然他们没计算;
即使算过了,恐怕也计算不出
一秒钟内那多少丰富的美感;
谁都不说话,只感到彼此吸引,
仿佛心魂和嘴唇在互相召唤,
一旦汇合了,就像蜜蜂胶在一起,
他们的心是花朵,向外酿着蜜。
第三章
三
只在初恋时,女人爱她的恋人,
这以后,她所爱的就只是爱情,
这成了她摔不脱的一种习惯,
像戴惯的手套,松松的很称心;
要是您不信,考验一下就知道:
起初只有一个人能使她钟情,
以后她就喜欢把“他”变为多数,
多添几个她也不觉得是担负。
四
我不清楚该怪男人还是女人;
不过有一点肯定: 凡女人一旦
许配了终身(除非她立即终身
寄托于祈祷),过一段相当的时间,
她还得另觅新欢;当然,无疑地,
她的心早已整个许给了初恋;
但据说,也有人从来没有爱过,
而如爱过,可绝不会止于一个。
五
说来可叹也可惊,这几乎成了
人类的愚蠢甚至罪恶的表征:
爱情和婚姻竟常常分道扬镳,
虽然它们都是一个地方出生;
由爱情结婚,仿佛由美酒变醋,——
一种可悲的酸水,一喝就清醒,——
谁料时间竟把那仙品的醇美
一变而为极家常的淡然无味!
六
在爱情的此岸和彼岸之间
仿佛有什么冰炭不能相容,
爱情总是使用着不太公允的
阿谀之辞,直到真相把它澄清,
但那已太迟,除了绝望又奈何?
同样的事物很快地变了名称:
例如,热情在恋人身上很不错,
但在丈夫身上,就成了“怕老婆”。
七
因此,男人就不好意思太溺爱,
有时候,他们也感到有些厌倦
(当然是极少数),并且也够灰心,
对同一个人竟不能百看不厌;
不过,在婚书上又字字都写明:
夫妻关系要一方死了才算完。
唉,多么可悲!想想假如你失掉
终身的佳偶,却叫仆人去戴孝。
八
在家庭琐事里,无疑有一些东西
和真正的爱情有些格格不入;
言情小说只给婚姻照个半身像,
但写男女的求爱却连篇累牍;
因为没有人爱看婚后的情话,
夫妇的接吻也出不了什么事故。
请想,要是劳拉嫁给了彼特拉克,
他可还会写一辈子爱情诗歌?
九
凡悲剧都以一死而宣告幕落,
凡喜剧都以良缘佳配而收场,
至于后事如何,自有宗教负责,
因为作家生怕万一描写不当
而损及那两个未来世界的声誉,
那他可就得不到它们的原谅;
所以分别交给了牧师或祈祷书,
关于“死神”或“夫人”就不多叙述。
一○
我能记得的,只有两人歌唱过
天堂和地狱,或结婚后的生活,
那是但丁和弥尔顿,而这两人
对于夫妻之情都有一点隔膜,
不是性情不宜,就是应付不当
(本来这种关系稍碰碰就不和);
但他们写了夏娃和彼阿垂丝,
您看,绝不是摹绘自己的妻子。
一一
有人说,但丁所写的彼阿垂丝
系指神学,而不是自己的情人,
我的愚见虽值得商讨,却认为
那是注家信口开河,不知所云,
除非他确知作者的意图如此,
并且能举出所以如此的原因。
只要看看但丁的狂喜太玄奥,
他一定是把数学弄成了主角。
第四章
八二
他把他们倒霉的遭遇简短地
说了说:“我们阴险的戏班班主
在一个海角外对一只双桅船
打出了一个信号;得,我的天主!
我们立刻被转到那只怪船上,
连一个银币的工资都没有付;
但如果土耳其苏丹爱听戏,
我们不会很久就又能抖一气。
八三
“我们的女主角可惜年纪大些,
荒唐日子过久啦,人显得憔悴,
而且卖座一少就伤风,她的调门
倒不错;那男高音的老婆模样美,
可是不中听;上一次巡回演出时,
在波隆那她很惹了一场是非:
她竟从一位罗马老公主的手
把凯撒·西孔纳伯爵给夺了走。
八四
“那些跳舞的呢,有一个叫妮妮,
因为职业不只一种,很受欢迎;
还有爱笑的妞儿彼利哥丽尼,
上一次演唱时她真是很幸运,
至少弄到了足足五百块金币,
可是花得太快,至今不名一文;
呵,还有个滑稽女歌手,只要男人
有肉体或灵魂,她管保能称心。
八五
“那些配搭的舞女没什么新鲜,
都是成批的货色,偶尔一两位
长得标致些,或许能惹人赏眼,
剩下的连在市集演出都不配。
有一个苗条舞女,比梭鱼还直,
却带有一种多愁善感的气味,
这本来大有指望,但她不用劲跳,
可真辜负了她那脸子和身腰。
八六
“至于男演员呢,都是庸庸碌碌,
那个主角简直是一个破脸盆,
不过他倒有一种用途,我希望
苏丹能使用他作后宫的仆人,
那他也许可以得到进身之阶;
他的歌唱我相信绝上不了名。
别看教皇年年培养,很难找到
三个不阴不阳的嗓门比他还糟。
八七
“那男高音的嗓子可惜太造作,
至于男低音呀,那畜生只会咆哮;
本来他没有受过歌班的训练,
什么音调、节拍、板眼,一概不知道。
不过因为他是女主角的近亲,
她非说他的歌喉又圆润又好,
于是雇了他;可是你若听他唱,
就会以为是什么驴子在吊嗓。
八八
“至于我的才能哩,我不便自吹,
你虽然年轻,先生,据我看模样,
你倒有出门人的派头,这表明
你对于歌剧一定也不是外行。
你可听说过罗珂甘蒂?敝人就是;
你也许有机会赶上听我演唱。
去年你没有到罗哥去赶集吧?
再次我到那里上演时,务请移驾。
八九
“哎,还有男中音我几乎忘了提,
他是个小白脸,尾巴翘得可太高:
嗓音变化不够多,也不够浑圆,
只知动作优美,一点不懂门道;
他还总是怨天尤人哩,老实说:
让他去沿街卖唱都不够材料;
他扮演情人倒能把感情抒发,
因为无心可表,他露出他的牙。”
第九章
一
哦,惠灵吞!(或不如说“毁灵吞”!
声誉使这个名字怎样拼都成;
法国对你的大名竟无可奈何,
就用这种双关语把它嘲弄,
好使她无论胜败都能够开心,)
你得到了不少的年金和歌颂,
像您这种光荣谁若敢反对,
全人类都会起而高呼: NAY!
二
我觉得在马里奈谋杀案件中,
你对金纳德没信义——简直卑鄙,
还有此类行为不会给你的
威斯敏斯特的灵牌带来荣誉。
至于那是什么,自有饶舌的女人
在午茶时传播,这儿不值一提。
但虽然你的残年已快达到零,
大人呵,您却还是个少年英雄。
三
不列颠负于(也付与)你真够多,
但欧罗巴所负于你的更不少:
你为她的“正统”修理了拐杖,
正当那支柱看来已风雨飘摇。
你把一切恢复得有多么牢固,
西班牙、法国和荷兰都能感到;
滑铁卢一役使普世对你铭感,
(但愿你的诗人唱得出色一点。)
四
你“杰出的刽子手呵”,——但别吃惊,
这是莎翁的话,用得恰如其分,
战争本来就是砍头和割气管,
除非它的事业有正义来批准。
假如你确曾演过仁德的角色,
世人而非世人的主子将会评定;
我倒很想知道谁能从滑铁卢
得到好处,除了你和你的恩主?
五
我不会恭维,你已饱尝了阿谀,
据说你很爱听,——这倒并不稀奇。
一个毕生从事开炮和冲锋的人,
也许终于对轰隆之声有些厌腻;
既然你爱甜言蜜语多于讽刺,
人们也就奉上一些颠倒的赞誉:
“各族的救星”呀,——其实远未得救,
“欧洲的解放者”呀,——使她更不自由。
六
我的话完了。现在请去用餐吧,
巴西的王子B11正向你献上珍馐;
请别忘记给你那门口的卫兵
从你丰盛的餐桌拿一块骨头;
他作过战,最近可吃得不很饱——
据说,好像人民也正饿得发愁。
当然啦,你的俸禄是受之无愧,
但请还给国人你的一点余惠。
七
我不想评论你,像你这么伟大,
我的公爵大人!当然无可訾议;
罗马的辛辛纳塔斯虽然崇高,
和我们现代史可搭不上关系。
不过,尽管你吃马铃薯没有够,
似乎也无需霸占那么多领地;
呵,以五十万给你置一座田产
未免太贵了!——我可是无意冒犯。
八
凡伟人都不要荣华富贵为报酬:
厄帕敏南达拯救了底比斯以后
就去世了,甚至没有一笔仪仗费;
华盛顿得到感谢,此外一无所有,
除了给祖国以自由的万丈光辉——
这荣誉才稀见!连庇特B12也在夸口:
作为一个亮节高风的国务大臣,
他毁了大不列颠,居然不要酬金。
九
除拿破仑以外,没有人像你这样
为时势所宠,而又如此糟蹋良机,
你本可使欧洲从暴君的压迫下
解放出来,从而获得普世的感激;
而今呢,你的声名如何?在群氓的
一片喧腾后,要不要缪斯告诉你?
去吧,听它就在你祖国的饥嚎中!
看看全世界,你该诅咒你的战功!
一○
既然这几章都谈到汗马功劳,
我梗直的缪斯无妨对你说出
你在公报上读不到的老实话;
是时候了,该对你们雇用的一族
(个个靠祖国的血和债而自肥)
把它宣示出来,而且不行贿赂:
你干了大事情,可是胸襟狭小,
因此把擎天伟业——把人类毁了。
……
(查良铮译)
注释:
弗农,沃尔夫,豪克,凯培,坎伯兰,格朗贝——18世纪英国海陆军将领。
韦斯雷(1769—1852)——即惠灵吞公爵,1815年在滑铁卢战役中击败拿破仑。
“母猪的崽仔”——典出莎士比亚《麦克白》第四幕第一场第65行。此处意为: 诸如此类的英雄人物。
班柯的帝王之影——班柯系莎士比亚《麦克白》一剧中的人物,他被麦克白所杀,但他的子孙取得了王位。
培根的铜头——此处的培根是修道士罗杰·培根(1214?—1294)。传说他做了一个铜头,并使它有了能在一个月内说话的能力,但等它真的开口说时,培根正打盹,因此没有听到它的话——即诗中所引的“现在,过去,时已不再”。由于无人听到,铜头坠地跌碎,培根也前功尽弃。
彼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曾写十四行诗倾吐对劳拉的爱情。
“死神”或“夫人”——18世纪民歌名,歌中夫人向死神抗辩,不愿早死。
疑问: Ney?——印刷厂学徒。——拜伦原注。(Nay与Ney同音,前者是英文字,意为“不同意”,后者是法文字,系拿破仑的一员勇将之名。拜伦假借印刷厂学徒的名义,做了一个语意双关的游戏,意即在人们心目中,呼出这一法国战将之名,会使惠灵吞闻而丧胆。)
马里奈谋杀案件——1818年2月11日,惠灵吞在回他在巴黎所住的旅馆途中,几遭革命者暗杀。在此之前,金纳德勋爵曾告英军参谋长有此举可能,至此英国当局乃问金纳德消息来源,金在取得英军不追究提供消息的人的保证后,请一名马里奈的政治人物来巴黎见英国当局。但在惠灵吞宴请金纳德本人之际,英军逮捕了马里奈,因此金大愤,写文公开质问惠灵吞。金纳德勋爵是拜伦的好友道格拉斯·金纳德之兄。
威斯敏斯特的灵牌——英国的显要人物死后葬在威斯敏斯特寺,或在该处设灵牌。
巴西的王子——指葡萄牙的摄政王,后继承王位,称约翰六世。他在1808年拿破仑军入葡时举家逃往巴西。滑铁卢之役后,他送了一个特大的银托盘给惠灵吞。
庇特(1759—1806)——英国首相,在法国革命以后推行极端反动的内外政策,所以拜伦说他“毁了大不列颠”。他个人负债甚多,英王乔治第三与伦敦商人都曾表示愿意替他偿付,他都谢绝。“不要酬金”指此。
【赏析】
《唐璜》(1818—1823)是拜伦的代表作,也是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品。这部以社会、政治讽刺为基调的叙事诗约16 000行,共16章,虽未最后完成,但其围绕诗歌主人公周游列国展开叙述,结构呈开放性特点,因而阅读的完整性及其欣赏价值并未受到影响。
唐璜是传说中一个生活在14世纪的西班牙贵族,世界文学中有不少作品以其为主人公,从中演绎出一系列面貌各异的唐璜形象。拜伦以自身为原型,将自身的学识、见闻、体验和想象倾注到唐璜这一形象的塑造中,赋予该形象以崭新的意义。
该诗的前六章描写了唐璜的身世及其恋爱生活。唐璜出生于西班牙的加地斯城,与丈夫分居的母亲独自抚养他。唐璜对传统的道德观不屑,16岁时便与母亲的朋友——一已婚贵族少妇发生感情纠葛,母亲为了避免家丑远扬,迫使他出海远航。在第一章中的第一至五节中,诗人谈到了以唐璜为英雄入诗的由来。在这里,诗人追古溯今,讽刺了英、法史上追名逐利臭名昭著的假英雄;而真英雄又因不能在“诗篇里留辉”,有如过眼烟云。因此,唐璜在诗人看来,便成了合适的英雄人选被载入诗中。诗人还在本章中对自身进行了一番摹写。第二一三至二二○节是诗人的一段自讽,它描写了诗人透支青春,如今百无聊赖、看空一切的人生经历。现实生活中的拜伦曾说过这样的话:“即使把自己心中快要熄灭的余烬都收聚拢来,也不能再燃成一堆火焰来温暖我冷却的感情了。”诗人凄凉的内心世界从中不难体味,诗中的自讽恰是其思想、情感自然而真实的流露。在整部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如此这般在诗歌主人公唐璜和诗人自身之间的切换屡见不鲜。他们“一个天真,一个世故,一个行动,一个旁观而冷言冷语”,在为人处事上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唐璜在海上遭遇风暴,漂流到希腊一海岛,幸为海盗兰勃洛的女儿海蒂所救。诗歌第二章的第一八三至一八七节是对优美如画的海边风景的描写,以及对唐璜和海蒂热情似火、甜美如蜜的爱情的歌颂。然而,好景不长,正当唐璜和海蒂大摆宴席欢庆之时,海盗归来了。结果,唐璜被砍伤,并被送到君士坦丁堡的奴隶市场上售卖,后被买入土耳其苏丹的后宫为奴。王妃为唐璜的美貌所动,正在调情时,苏丹驾到。唐璜与其他宫女被逐出王宫,因铺位不够,晚上他同一个宫女睡在一起。王妃知晓后,妒火中烧,下令将他和宫女抛到密道中的小船上,让他们流出博斯普鲁斯海峡去。拜伦不愧是讲故事的高手,故事发展至此,一个接一个极富戏剧性的情节接踵而至,可谓高潮迭起,精彩纷呈。
唐璜和海蒂难成正果的爱情,以及诗人自身纷繁的情感纠葛,引出了第三章开端关于爱情和婚姻的一段诙谐幽默的文字。拜伦对女性爱情观及忠诚度颇有微辞:“只在初恋时,女人爱她的恋人,/这以后,她所爱的就只是爱情”,“起初只有一个人能使她钟情,/以后她就喜欢把‘他’变成多数,/多添几个她也不觉得是担负”。而对于男性,诗人以为喜新厌旧者毕竟是少数,“有时候,他们也感到有些厌倦/(当然是极少数),并且也够灰心,/对同一个人竟不能百看不厌”,这样的观点不难看出诗人对女性的偏见。自身婚姻的不幸,也令诗人对爱情与婚姻水火难容发出了这样的惊叹:“由爱情结婚,仿佛由美酒变醋。”婚姻平淡在诗人眼中已是不幸,更可悲的是,婚姻关系的终止条件居然是,“夫妻关系要一方死了才算完”,这样荒唐的婚姻制度怎能不让人心生无奈。
第四章的第八二至八九节是一个名叫罗珂甘蒂的意大利歌手对唐璜所发的一通精彩的议论。该段口语体特征非常明显,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戏团众生相: 戏班班主的阴险毒辣、女主角的人老色衰、男高音的老婆横刀夺爱……拜伦出色的描摹能力由此可见一斑。此外,诗歌第五、六章对土耳其这一别具异域风情的东方国度的展示,也大大满足了当时西方人的猎奇心理。
诗歌的第七、八、九章叙述了1790年的俄土战争。唐璜为哥萨克所俘,参加了俄国围攻伊斯迈城的战争。立下战功后,他被派往彼得堡向女皇叶卡捷琳娜报捷,得到女皇的青睐,成为宠臣。后被作为使节派往英国。第七、八章中有大量关于战争的描写,这些章节生动地描绘出了战争的残酷,唱出了诗人的反战之歌。第九章第一至一○节是对当时备受统治阶级赞美的惠灵顿(诗中译为“惠灵吞”)的讽刺和批判。“毁灵吞”、“杰出的刽子手”之类的反语,“‘各族的救星’呀,——其实远未得救,/‘欧洲的解放者’呀,——使她更不自由”等倒笔的运用,极具讽刺效果。
诗歌最后六章通过唐璜在英国的各种奇遇,描写了英国的社会生活状况,对英国资产阶级的守财奴嘴脸及其对他国政治的粗暴干预,对英国上流社会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作了淋漓尽致的揭露和讽刺。诗歌最后写道,唐璜被召到贵族庄园,在狩猎和宴会中过日子。按照拜伦的设想,他打算让唐璜在完成欧洲的漫游,体验和经历各种各样的战斗与冒险之后,最后到法国参加革命而死在巴黎。根据诗歌开篇的交代,唐璜未及天年就死了。具体时间,怎么死的,随着拜伦的英年早逝,这一切都是谜了,只留给读者无尽的猜想。
《唐璜》第一、二章匿名发表后,英国维护资产阶级体面的报刊便群起而攻之,指责它对宗教和道德进攻,是“对体面、善良感情和维护社会所必须的行为准则的讥讽”,“令每个正常的头脑厌恶”,等等。但更多的是受到世界各国的交口称赞,许多重量级的大文豪都推崇这首诗。作家瓦尔特·司各特说,《唐璜》“像莎士比亚一样地包罗万象,他囊括了人生的每个题目,拨动了神圣的琴上的每一根弦,弹出最细小以至最强烈最震动心灵的调子”。诗人歌德说,“《唐璜》是彻底的天才的作品——愤世到了不顾一切的辛辣程度,温柔到了优美感情的最纤细动人的地步”,他甚至称之为“绝顶天才之作”。
《唐璜》所达到的高度绝非偶然,诗人有借鉴,有创新。首先,在讽刺艺术上,诗人借鉴了古典主义者德莱顿、蒲伯的手法;在诗歌语言的运用上,拜伦也以其为典范,他的诗和会话并无二致,干净机智、自由流畅,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思想。其次,拜伦对庄谐并陈、伸缩自如的意大利八行诗体进行了改造,把原来每行八个音节改为更适合英语诗的十个音节,改造后的诗体语言明白晓畅、口语气息浓厚,颇具音韵上的特色。《唐璜》巧妙地融各种文学体裁于一体,它“既具有史诗的规模、容量与气概,又有小说的纷繁纠葛和意趣;既有戏剧的紧张冲突与效果,又有政论的犀利哲思与睿智,更有游记的千姿百态与情致”。古典主义的典雅、浪漫主义的热情与现实主义的冷静在诗歌中水乳交融;颇为有趣的是,诗人自己的行文安排、诗学观等也不时地出现在诗行中,其叙事手法的灵活多样及应用自如,无不显示出诗人的才情和创新,令人叹为观止。
如果说,《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是拜伦在叙事诗领域的初露锋芒,那么,在写作《唐璜》时,拜伦的叙事技巧便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距离弥尔顿的《失乐园》一百多年后,拜伦的《唐璜》以其丰富的思想、高超的技巧和独特的艺术形式,把西方的叙事诗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
(杨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