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亲爱的孙女安妮·布瑞兹特里特·布瑞兹特里特

我双手颤抖满心困惑地拿出笔墨,

上苍却开启苦痛驱散我的欢乐。

每当我对易逝的岁月寄予希冀,

我所遭遇的时常是失望的侵袭。

流逝的岁月本该使我多些睿智,

珍爱事物必先估算它们的所值。

另一个世界有没有恒久的笑声?

或者完美的幸福不带一丝伤痛?

我深知她就像易凋的花朵一样,

眼前开得绚烂,转瞬即为幻象;

就像肥皂泡,或是易碎的玻璃,

或像影子变幻莫测,追逐嬉戏。

我是如此愚蠢竟把上天的馈赠,

视为我的所有,当一切不再永恒。

别了我的宝贝!我不再有你相伴,

但只需稍等片刻,我们就会团圆;

我悸痛的心因此生出些许的欢乐:

天堂里的你正沐浴主无尽的恩泽。

(樊维娜译)

【赏析】

安妮·布瑞兹特里特的歌是多种元素的混合体: 既秉承了清教主义崇尚率直简明,反对滥用辞藻,平白、质朴、隐忍的特色,又融汇了强烈的直觉意识和个人情感,而她个人的宗教信仰和现实生活的残酷又往往使她在思想上产生矛盾、疑虑重重。在《致我亲爱的孙女安妮·布瑞兹特里特》这首诗里,诗人将失去亲人之痛和自己对生命的体味及反思交织在一起,既有淋漓尽致的个人情感的阐发,又有冷静平淡的从宗教里得到解脱之后的余味,使读者和她一起感受那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复杂情感。

在诗的开头一行,诗人使用了一个多义的点睛词:“满心困惑”(troubled heart),隐含了她身心所受的双重煎熬。 诗人的孙女在她57岁时去世,当时的安妮·布瑞兹特里特已经被疾病折磨了大半生,离生命的终点行将不远,而此时又遭遇孙女夭折之痛,因此“困惑”一词又从另一个侧面表露了她对上帝的质疑: 如果殖民地这片“蛮荒之地”艰难的生存条件、几十年多种疾病缠身、年幼的亲人一个个离去等等这一切都是上帝对他的“选民”的考验,那么在她生命的暮年这种“考验”似乎远没有结束,也许根本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于是她开始怀疑《圣经》经文的真实性,怀疑是否真有上帝的存在,因为她的生命里没有奇迹发生,她进而怀疑《圣经》是否是他人的伪造之作。因此“困惑”一词饱含了深刻的意蕴,诗人将一生的感受经历和眼前的迷茫倾注在这个词里,看似朴素的词语背后涤荡着强烈的感情。诗中的“双手颤抖”加强了“满心困惑”传达的意蕴: 年老的无助、病魔的无情、心灵的惶惑和欲言语时举棋不定的惊恐。由于殖民地生活的艰辛,布瑞兹特里特将注意力转向心灵世界的探索,对上帝信仰使她能够直面现实生活的艰难,但少女时期在英国度过的美好岁月成为她永久的回忆。虽然诗人在殖民地也尝到了家庭生活的快乐,但随着年幼的亲人接二连三地离去,加上疾病的折磨,许多个孤独之夜她只能以泪洗面。

因此第二句的“上苍”(heavens)含指天地万物,影射了从英国来到殖民地后,周遭环境的极端恶劣带来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荒凉。比起英国丰富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所带来的天堂般的欢乐,殖民地的生活是艰苦而贫乏的,于是便有了第四行表达的“失望”,因为有太多的东西在转瞬间消逝,而诗人曾对它们寄予了美好的遐想。

第五、六两行紧接着谈到了世俗的物质观: 根据东西的价格来估算它们的实际价值,诗人显然对这一观点持否定态度。几十年的生活里她本应该笃信非常讲究实际的生存信条,尤其是在殖民地这块荒凉之地,生存更成了一个不能回避的重要思考。而布瑞兹特里特则表达了她对物质财富的蔑视和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与热爱。

生活中瞬间的感受、真切的体验、欢乐和痛苦的片刻、沉默中的思索和思索后的顿悟,这都是无形的东西,无法像待售的商品那样贴上标签以体现其价值,但这些在诗人看来则是最珍贵的财富,无法用世俗的眼光来估量。这其中亲人给她带来的精神上的快乐和失去他们后随之而来的剧痛便从笔端喷发出来。“另一个世界有没有恒久的笑声?/或者完美的幸福不带一丝伤痛?”这两句质问涌动着诗人的悲愤和矛盾的感情。她希望孙女在另一个世界不再经受尘世的痛苦,但又怀疑另一个世界会有完美的幸福,在她看来这个问题也许上帝也给不出确定的答案,因此她聊以自慰地感叹说孙女“就像易凋的花朵一样”,接着还使用了“肥皂泡”、“玻璃”和“影子”等意象进一步强调了美的短暂易逝和生命的脆弱,这和前面所说的珍贵的东西总是片刻即逝的表达遥相呼应。但诗人对上帝的质疑只停留了短暂的一段时间,她生命的意义是从幼时笃信的宗教信仰里开始的,那里有和父母斩不断的联络,是她生命的源,也是灵魂最后的归宿,所以生命里的一切,尤其是珍贵易逝的东西都属上帝所有,她只不过是个暂时的借贷者,最终一切还要交还给上帝。在诗人看来,她的孙女也是上帝的短暂的赠与,最终要回到上帝身边,而她自己也向往着不久在天堂里把孙女陪伴。

诗的最后两句充溢着对上帝荣光的赞美和对自己的宽慰,和开头两句里的痛苦犹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体现了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诗人又对上帝信仰的虔诚回归,痛苦在顷刻间幻化成天堂般的幸福。

安妮·布瑞兹特里特生活在17世纪英国殖民地开拓的最初时期,当时对知识的求索被认为是违背上帝的意愿的,女性也被严格限制在传统的性别角色中。但深厚的古典文学和艺术修养,对世俗生活的热爱,以及文艺复兴时期诗风的影响,往往使她不由自主地在清教主义清规戒律的缝隙间挥洒炽烈的个人情感,在瞬间感受生命,在凝思里守望永恒。

(樊维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