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存在,然而有谁对我厚意顾及?
朋友们把我抛弃,像抛弃遗忘的记忆,
我自己咽下自己悲哀的果实,
他们像生活的阴影,出现并且消失,
像健忘的主人,甚至丢失了灵魂,
然而我依然存在,尽管已被抛进——
已被抛进无谓的嘲弄与喧嚷,
已被抛进醒梦中的活的海洋,
那儿没有生活气息和欢乐,
只是让自己的声名蒙遭诽谤,
甚至连我深深爱着的一切,
唉,也变得无比无比的怪谲。
我渴望没有男人踩过的场所,
没有女人笑过哭过的地方——
在那儿与我的造物主同住,
像在童年一样酣睡一场,
我所躺之处没有骚动,
下面是草地,上方是天穹。
(吴笛译)
【赏析】
约翰·克莱尔是继罗伯特·彭斯之后又一位土生土长的乡村诗人。他出身穷苦农家,晚年因贫困、劳累和郁郁不得志而精神失常,在疯人院里度过余生。克莱尔生前诗名不高,死后几乎被人遗忘,直到20世纪初才被重视。最初人们仅把他当作一位杰出的写景诗人看待,后来才逐渐发现在他诗中除具有华兹华斯式的清新自然风格外,还包含布莱克和柯尔律治式的幻想和神秘怪异气氛。据估计,克莱尔写了3 500首诗,包括抒情体、叙事体(史诗除外)和各种形式类别,其中包括具有原创性的十四行诗。
美国当代评论家海伦·文德勒在一篇介绍克莱尔的文章中提到,克莱尔的原创性产生了两个最高的成就,但两者之间毫无相似之处。第一个是他用各种体裁汇集了充满活力的田野和村舍的场景,第二个,是发明了一种具有令人难忘的主体的诗。而《我存在》无疑就是后者的一个典范。这首诗歌写于克莱尔年过五旬之时,那时他正在精神病的收容所里,但种种迹象表明,当时的诗人并没有完全陷入疯狂的境地,也没有出现日后他奇特的精神病幻想征兆(他后来曾幻想自己是拿破仑和拜伦)。因此这首诗歌,从诗人写作状态上来看,是趋向于“正常”的,其内容相对来说也趋向感伤而不是疯狂。诗人在与世隔绝的精神病医院里,倍感孤独和绝望。诗人并不感到他在消亡,而真实地感到了自己的存在。这里的存在并不是指向有形的实体,而是指向无边的孤独和痛苦的回忆,像是一个埋藏在深渊里的殉道者,他反复通过对自己困境的体认来获取自己存在的信息。在这首诗中,诗人给自己安排了两种存在,第一种存在,表现为他是别人抛弃的一段回忆,在别人的记忆中,他不复存在,而他却因此“咽下自己悲哀的果实”而感到了存在本身,这组不对称无疑加强了诗歌中的孤独和悲伤。而那第二种存在存在于故人的言语中,表明至少还有人来关注“我”,可是这种存在是扭曲的存在,“那儿没有生活气息和欢乐,/只是让自己的声名蒙遭诽谤,/甚至连我深深爱着的一切,/唉,也变得无比无比的怪谲”。于是诗人想进一步找到自己的存在之处,他需要一个地方,没有男人涉足过,没有女人在那哭笑过,只有造物主和他童年美好的酣梦。读到此处,我们发现,诗人寻找的栖身之所,竟然就是孤独。一个被人抛弃、被人误解的人,只有在孤独中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让人在感叹的同时不禁要问: 当孤独不再是一种标榜的气质,不再是一种欲望,而是,并且仅仅是你自身的存在时,我们还会像克莱尔那样幻想上接苍穹、下连草地的心境吗?这种在孤独中提炼出来的存在,难道不像是一场《启示录》般的悲情吗?
(林晓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