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束了战争,却找不到和平,
我发烧又发冷,希望混着恐怖,
我乘风飞翔,又离不开泥土,
我占有整个世界,却两手空空;
我并无绳索缠身枷锁套颈,
我却仍是个无法脱逃的囚徒,
我既无生之路,也无死之途,
即便我自寻,也仍求死不能;
我不用眼而看,不用舌头而抱怨,
我愿灭亡,但我仍要求康健,
我爱一个人,却又把自己怨恨;
我在悲哀中食,我在痛苦中笑,
不论生和死都一样叫我苦恼,
我的欢乐啊,正是愁苦的原因。
(飞白译)
【赏析】
1327年彼特拉克在意大利南部的一座教堂内,与美丽的劳拉相逢并在心底滋生了爱慕之意时,这时的劳拉已是当地一位骑士的妻子。彼特拉克的相思不过是一种没有希望的单恋。“爱人却不能成为被爱”的遭际,使得彼特拉克对爱情的复杂性有了深刻的体验。《爱的矛盾》一诗所描写的就是彼特拉克陷入充满悖论的情感之中无所适从的痛苦心态。
在这首诗中,彼特拉克告诉我们,理智与情感在心底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最后是理智占了上风。但是,情感并不就此罢休,它依然在积聚力量,准备进行反攻。因此,诗人虽然结束了这场战争,却无法找到战争后照例应有的和平,理智与情感潜在的冲突在诗人的心灵深处引出了一个又一个奇异的悖论: 他既惊恐万分,又信心百倍;既热情焕发,又心灰意冷;既渴望超脱尘世,却又不愿离开这一片天地;既富可敌国,又一贫如洗;成了一名没有镣铐的“囚徒”,在“既无生之路,也无死之途”的境况下忍受着煎熬。诗人对之无可奈何,唯有“在悲哀中食”和“在痛苦中笑”。
彼特拉克在诗歌中间所流露的矛盾情感无疑带有很深的时代烙印。这位生活在中世纪与文艺复兴之间的过渡时代的诗人,一方面,应着新时代的召唤,向往着人间的幸福,追求凡人的爱情,不满于传统的伦理观念而渴望有所突破;另一方面,旧世界的影响像一具无形的枷锁禁锢着他,这就使他在对世俗爱情的追求中夹杂了很大一部分教会的禁欲成分。彼特拉克的这种思想倾向在他的散文著作《隐秘》中也有表露,诗人在宣告“属于人的光荣对于我就够了。这是我所祈求的一切,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的同时,又不无顾忌地辩白:“在我的恋爱中从未有过任何不光彩的东西,任何肉体的东西、任何人们可以谴责的东西。”前者表明彼特拉克是在以人文主义的“人学”对抗基督教的“神学”,后者却显露出他并不曾彻底摆脱为中世纪教会所嘉许的“精神恋爱法”,将肉体看作是“不光彩”的东西,“可以受到谴责”。由此看来,彼特拉克在《爱的矛盾》中所描写的复杂的爱情心理不能不认为是一种时代病的症状。彼特拉克在这里以成熟的艺术技巧,体现了文艺复兴前期人文主义者的不成熟。
在古希腊罗马时代的诗人,爱情往往呈现出和谐、单一的状态,他们经常赞美纯粹的爱的欢乐、爱的强烈、爱的痛苦和爱的寂寞,而较少刻画细腻的心理活动。彼特拉克却打破了爱情诗中的这一和谐,爱情在他的笔下展露了丰富多彩的面貌,欢乐与痛苦,希望与忧伤,狂喜与孤寂都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情绪——“甜蜜的伤悲”。这是彼特拉克在爱情诗领域中对前人的一个超越。
(汪剑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