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肖邦》

亲爱的朋友,我从不怀疑您的劝告是发自肺腑,因此,请您也永远不要多虑。我相信您的福音,尽管我对它并不十分了解,也不曾细想过,但它既然赢得了像您这样的信徒,那必定是所有福音中至高无上的了。您为自己的朋友尽到了心,愿您能得到祝福,对于我的思想情绪也请您放心。让我们一劳永逸地把事情谈清楚吧,因为我将来的全部行动都将取决于您在这方面的最后答复。既然事已至此,我后悔在巴黎时没能克制心中的不快当面问问您。我仿佛觉得,我打听到的情况会给我和他之间诗一般的关系蒙上一层阴影。实际上,这首浪漫诗已经变得暗淡了,确切些说,变得苍白了。但这无关紧要!我信仰您的福音,因为它要求人们在考虑问题时把自己放在最后的位置,一旦需要竭尽全力去成全我们所爱的人的幸福时,毫不考虑自己。请您听听我想说的话,并请给我一个明确的而不是模棱两可、拐弯抹角的回答。那个他愿意爱或者应该爱,或者他认为应该爱的人是否能给他幸福,还是只能给他增添痛苦和悲伤?我并不是问,他是否爱她,或者,他是否获得了她的爱,也不是问,他爱她的程度是甚于爱我,还是不如。我根据自己的内心活动,就能判断出他的内心活动。我想知道的是,考虑到他自己的平静、幸福以及现在十分孱弱的身体——据我看,是太孱弱了,以至经受不住太大的忧伤——应该在我们两人之中忘记或抛弃哪一个。我不想扮演一个恶魔的角色。我并非梅耶贝尔的贝尔特拉姆,不想和他儿时的女友相争,如果她是美丽而纯洁的阿丽茨娅的话。倘若我早知道,我们这个孩子与别人建立过某种关系,而在他的心灵中有什么感情纠葛的话,我决不会俯身于他,去接受那奉献给别的神明的香火。同样,倘若他知道,当时我已算是结了婚的人,那他也会在我的第一次亲吻面前退却的。我们之间谁也没有欺骗谁——只是听凭一阵风在片刻间把我们两人带到了另一个天地。可是,在那天堂般的拥抱和飘游于九霄云外的太空之后,我们不得不回到这尘世上来。我们是一对可怜的鸟儿——尽管我们有翅膀,但我们的巢却筑在地上,当天使的歌声召唤我们上天时,我们亲人的呼唤又把我们拽回地面。至于我,我不愿为激情所左右,尽管在我内心深处不时还隐隐燃烧着一堆邪恶的火。我的孩子们会给我必要的力量,让我能摆脱一切有可能使我和他们分开的因素,以确保他们享有良好的教育、健康和富足的生活条件。由于莫里斯的疾病和其他原因,我不能在巴黎久住。此外,还有一个非凡的人物,一个心灵和人格都是尽善尽美的人,我永远不会和他分离,因为他是唯一的一个虽在我身边已有一年,但一次也没有,甚至片刻也没有使我烦恼过的人。他也是唯一的一个对我一往情深,既完全又彻底,对过去没有抱怨、对未来毫无奢念的人。而且他的天性是如此善良,如此聪慧,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能让他了解一切,体谅一切;这是一团柔软的蜡,我已经在它上面按下了印迹,一旦我想抹掉这个印迹时,只要谨慎和耐心些,我是能够做到的。可是今天,我办不到了,他的幸福对我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至于说到我,长年来,我是这样的心绪烦乱,作茧自缚,以至我不能期望我们这个小家伙去扯断束缚他自己的羁绊。倘若他想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我掌握,我一定会大为震惊,因为我手中已经握有另一个人的命运,而且我也不能顶替他为我而舍弃的那个人。我想,我们的爱情只能存在于产生它的条件之中,就是说,只能是时断时续的。当顺风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时,我们将一起飞向星空,随后我们就得分手,再度涉足于大地;因为我们是大地的孩子,而上帝又不允许我们肩并肩地走完尘世的路。于是我们只得在天上相会,而在那儿度过的短暂时光是如此美好,它将足以弥补我们在这里,在人间度过的一生。

因此,我的责任十分明确。但是,在不违背它的情况下,我可以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来承担它。第一种方式是让我尽量远离肖(邦),竭力不去扰乱他的心境,绝对不跟他单独相处;反之,第二种方式是尽可能地接近他,条件是他不危及马(勒菲伊)的安宁,允许他在休息和幸福的时刻恬静地想起我,而有时,当天堂之风把我们卷起带上苍穹时,则让我们能像姐弟般地拥抱。将来如果您告诉我,那个女性能够给他纯真的幸福,能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能把他的生活安排得称心如意,万事顺遂,而我又可能成为横在他们中间的障碍的话,那我就选择第一条道路;倘若他的心过于苛求,甚至严正到发疯的程度,不愿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去爱两个不同的女人,倘若我偶尔跟他度过的一周会搅乱他一年中的家庭幸福,那时,是的,我向你发誓,那时,我将竭尽所能使他把我忘却。如果您告诉我的是以下两种情况中的一种: 抑或他的家庭幸福可以而且应该与难逢的纯洁感情和悠然的诗意相容,抑或他得不到家庭幸福,婚姻或者类似的关系将成为他艺术灵感的坟墓,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阻止他建立这类关系,甚至得帮助他战胜他的宗教顾忌,我便选择第二条道路。我得向您承认,我是在种种推测里讨生活。请您告诉我,我说得对还是不对。我相信,那个女性准是迷人的,配得上得到最热烈的爱情和宗教,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只会爱上美好和纯洁的东西。看来,您是担心婚姻、日常的义务、平凡的生活、居家的琐事,凡此种种,都与他的性情以及他的音乐灵感冰炭不相容。同样,想到这些我也为他心焦,但在这些事情上我既不能肯定什么,也不能发表什么意见,因为在许多方面我根本不了解他——我看到的只是他性格中被阳光照亮的一面。因此,请您帮助我明确对这个问题的看法。重要的是应让我知道,他采取的是什么态度,因为只有到那时,我才能决定自己采取什么态度。最好是能这样来写我们的这首浪漫诗,让我对他的实际生活情况一无所知,他对我的亦然,让他按照自己那一套宗教、世俗、诗和艺术的原则去生活。我永远不去过问他的事,反之,他也不过问我的,但我希望,不管我们在什么地方,在一生中的什么时刻相遇,我们的精神都能达到幸福和尽善尽美的境界。我深信,当两人以崇高的爱情相托时,就会变得更完美,不仅会远离罪孽,而且相反,会更接近作为这爱的源泉和发祥地的上帝。亲爱的先生,也许您应该以此作为最有力的论据,把一切向他解释清楚。这样,您可以在毫不伤害他的责任感、自我牺牲和宗教献身精神的情况下,解脱他心灵上的负担。我最担忧的和最痛心的事,莫过于想到自己会成为他所害怕的人,并使他受到良心的责备了。这念头,会迫使我让他把我视作一个已经谢世的人;不,我觉得自己无力去跟幻影、去跟对另一个女性的冥想相争(除非这个女性会把他引向毁灭)。我一向对爱的占有过于尊重,可以说这是我所尊重的唯一的所有权。我不想从任何人手里夺走任何人,至多是从狱卒手中夺走犯人,从刽子手手中夺走死囚,从俄国手中夺走波兰。请您告诉我,那人是不是一个始终都在折磨我们这孩子的俄国形象。如若是,我将乞求上苍赐我以阿尔米塔的一切魔力来保护他免受苦难,但是如果这是波兰,那就任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干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祖国相比拟的,一旦心中有了祖国,就不需要为自己制造另一个了。这样一来,我对于他便成了意大利,春天可以去那里游览观光,但一般不会久留,因为那儿多的是阳光而不是卧榻和餐桌,舒适的生活存在于它的国界之外。

可怜的意大利!所有的人都向往、渴求和思念它;但谁也不愿在那儿长住,因为她是不幸的,也无法贡献出她自己所不具备的幸福。另外,还有一种猜测要对您讲一下。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性,即他已经不爱儿时的女友了,那桩婚事真的使他厌恶,但责任感、家庭荣誉——又有谁能知道呢——要求他作出这样的牺牲。如果是这样的话,亲爱的朋友,那就请您去做他的守护天使吧。我不能过问此事,然而您却应该过问;请您保护他免受良心上过于严厉的谴责,请您保护他免受他自己的德性的非难,请您不惜一切代价去阻止他作这种自我牺牲,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是婚姻还是别的什么不太为人所知的关系,都要求承担一样的义务并且一样持久),我断言,牺牲自己的未来去追求过去有过的东西,得失是不相当的。过去是一个有限的和可以估价的概念;未来——却是无限的,因为它是个未知数。那个想以某种有限的牺牲来换取别人献出整个未来生活的女子,她所提出的要求是不正当的。当一个被强求作出这种牺牲的人处于窘境,不知如何既能保住自己的权利,又能无损于荣誉和正义的时候,友谊的责任是拯救他并坚定不移地捍卫他的权利和义务。在这些事情上您应该是当仁不让的。请您相信,我憎恨引诱妇女的男人,总是站在受侮辱或受欺骗的妇女一边,因此我被看作是女性的辩护士,并且引以为荣。在需要时,我曾利用作为姐姐、母亲和朋友的威信,不止一次地斩断过这类情缘。我总是谴责想以牺牲男人的幸福求得幸福的女人,如果女方向男方要求的自由和人的尊严超过了他所能给予的范围,我总是为男方开脱。如果嘴上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套,那么,关于爱情和忠诚的海誓山盟就是罪过或是卑贱。向男人可以要求一切,但不能要求卑贱和罪过。亲爱的朋友,除非他想要承担过大的牺牲,不应该去反对他的信念,也不能强拧他的志向。

如果他的心和我的心一样能容纳两种不同的爱情,其中之一——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是生命的肉体,另一种则是生命的灵魂,这将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因为这样一来我们相互间的关系就会跟我们的感情和思想吻合了。正如人不可能每天都是高尚的一样,同样也不可能每天都是幸福的。将来我们虽不能天天见面,我们心中也不能天天燃起神圣的火焰,但一定会有那美好的一天,并一定会燃起那神圣之火。也许还应把我和马(勒菲伊)先生的关系告诉他。因为令人担心的是,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会臆想出要对我承担某种义务,而这种义务会约束他并使他和那一位发生痛苦的冲突。至于如何对他揭示这一秘密,我给您充分的自由和作最后决定的权利。如有合适时机,您就告诉他,倘若您认为这会更增添他的痛苦,那您可以等一些日子再说。说不定您已对他和盘托出了吧?不管是您已经说了还是打算说,我都表示赞许和同意。

至于说,将来我是否会属于他,我觉得,这与我们此刻所关心的事相比是次要的。可是,它本身又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因为这是一个女人的生活内容,是她最珍视的隐秘,是她最深邃的智慧和魅力的奥秘所在。我把您看作兄弟和朋友,直言不讳地向您倾诉衷肠,这个隐私,使得所有的人在提到我的名字时,都要加上各种千奇百怪的评论。这是因为,我什么也不隐瞒,不按任何理论或任何主义行事,我没有固定的看法,既不抱什么成见,也不奢求什么特殊的力量,更不会玩弄任何鬼把戏,我身上既没有什么天生的也没有什么积习的素质,我觉得,也没有任何虚伪的原则——既没有过分的自尊,也没有过分的谦卑。我一生凭直觉行事,相信自己本性高尚;我有时对他人感到失望,但从未对自己失望过。我可以自责有过许多疯狂举动,但我任何时候也不曾有过下贱的和卑鄙的行径。我常听人们高谈阔论人类的道德、谦逊和社会美德。这一切此时此刻对我来说都不十分明确,因此,我在任何事上都还没有得出最后的结论。

但这并不是说,我轻视这件事;我坦白地向您承认,期望把任何一种理论应用到我的感情中去都大成问题,这也是我一生中莫大的苦恼。感情总是要比理智强烈,我竭力要在两者之间划一个界线但又总是徒劳。我时常改变信念。首先我信仰忠诚,我宣扬过它,恪守过它,也要求别人信守不渝。别人对我没做到忠贞不贰——于是我也照此办理。但我从未感到过良心上有愧,因为每当我不忠时,总好像是受到某种天意,受到某种本能地寻求理想的驱使,它迫使我抛弃那种不完美的东西,而去追求那种在我看来更接近理想的东西。

我体验过形形色色的爱: 有艺术家的爱,女性的爱,姐妹的爱,母亲的爱,修女的爱,诗人的爱,谁知还有其他别的什么爱?也有过这样的爱,它刚在我心中诞生,又在同一天里消亡,而作为这爱的对象,却从来也不知情。也有过这样的爱,它把我的生活变成了苦难,它使我绝望得几乎发疯。也有过这样的爱,它使我整年与世隔绝,如同被关在修道院里,被禁锢在某种极度的禁欲主义之中。而这一切都是绝对真挚的。用圣-勃夫的话来说,我这个人经历了这些不同阶段,好像太阳进入了黄道十二宫。对于那些根据表面现象判断我的人,我在他们眼里可能是个疯子或者是个伪善者;但是,任何一个观察过我并了解我心灵隐秘的人,都会看到我实际上是个怎样的女性;他看到的必是一个热烈崇拜美的女性,一个优柔寡断,经常想入非非,但总是抱着美好的信念去行事的女性,一个从来不小气,也不记仇——脾气十分急躁,但感谢上帝,很容易忘却委屈和恶人的女性。

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的,我亲爱的朋友,正如您所看到的,并非光辉灿烂。其中没有任何值得赞叹的东西,倒有不少地方会引起别人的怜悯,心地善良的人从中找不到任何可指摘的东西。我深信,那些斥责我无耻的人,是在说谎;如若我愿意花点力气去诉说,去追忆往事,以证明他们在说谎,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但是,我讨厌这样做,再说,我这个人对种种嫌隙往往记不住而且忘得很快。

迄今,我对自己所爱的人一直是忠实的,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任何人,而且如果不是有重大的原因,如果不是由于别人的过错,扼杀了我心中的爱情,我是不会对人不忠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是个完全忠实的人。水性杨花绝非我的本性。恰恰相反,我是如此习惯于只爱那个真心爱我的人,要激起我的热情是如此困难,我是如此习惯于生活在男人中间,而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以至于当我意识到自己是个柔弱的造物时,这印象曾使我真正感到窘迫和惶恐,使我一时竟不能从惊骇中恢复常态。如若我的自尊心更强的话,我会感到羞辱,因为就在我确信自己找到了永久的安宁和生活的平衡的时候,我却犯下了对心灵完全不忠的过错。如若我能预料、能想到去抵御这种念头的话,那就糟了;但这完全是出乎我的意料的,当我落入情网时,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这是我的天性。可我并不责备自己,我只是承认,我不过是比自己所想象的更软弱、更敏感些罢了。这算不得什么,因为我历来没有虚荣心,我对您所说的一切证明我是完全没有虚荣心的,也证明我永远不应当以力量和勇气自夸。如果这一点使我感到伤心的话,那只是因为我长期遵循的并引以自豪的真诚原则现在遇到了障碍,而且不得不妥协了。我将不得不像其他人一样说谎。我向您担保,我的自尊心为此而感受的痛苦,将远远超过我写了一部失败的小说或被人喝倒彩的剧本所能感受到的,我真有点痛心;这种痛苦可能是自尊心的残余,也可能是上苍的声音,它召唤人们应该更好地保护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特别是自己的心。但是如果苍天要求我们忠诚于人世间的情感,那为什么允许天使在我们中间游荡并成为我们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呢?

因此,在我身上再次出现了爱情的大问题!“爱情必须有忠诚相伴。”不到两个月前我曾这样说过。遗憾的是,我不能否认,一旦我再次见到可怜的马(勒菲伊)时,我对他的感情已经不是那样地温柔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肯定的,自从他到巴黎以后(您在那儿一定见到过他),我并未迫不及待地等他归来,也没有因为与他离别而感到忧伤,相反,我感到不那么难受了,呼吸也顺畅得多了。如果我能确信,我和肖(邦)的频繁见面会使这种感情变得更冷淡的话,那我就会感到,我的责任是放弃跟他的会面。

我正想跟您谈谈两个人彼此以身相托的问题,在这种关系中对于许多有头脑的人来说包含着一个忠诚的问题。在我看来,这是个错误的概念,一个人可能或多或少有点不忠,不过,在听任对方夺取自己的灵魂,在接受最无邪的抚爱而感到是在相恋的时候,就已经犯下了不忠的过错,其余的就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谁失去了心灵,谁就失去了一切。失身于人而保全了灵魂,这样倒还好一些。因此,我基本上认为,彻底巩固新关系只不过是稍微加重了一点过失罢了;但并不排除,在委身于对方之后,依恋会变得更富于人性、更加强烈、更加不可抗拒。这是很可能的,甚至是一定的。因此,若要生活在一起,就不该违背天性和生活真谛,就不该在身心的完全结合面前退却。如果为环境所迫不得不分道扬镳,那时理智,还有随之而来的责任心和真正的美德就会让我们去作自我牺牲。对这一切我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如果他在巴黎提出过这种要求,我就会干脆地顺从他,因为我天生的真诚使我憎恨一切谨小慎微、瞻前顾后、斤斤计较和耍弄滑头的做法。然而您的来信使我想到,是该一劳永逸地了结这桩公案的时候了!此外,马(勒菲伊)的抚爱给我带来的忧虑和烦恼以及我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所花费的气力,都是一种警告。因此,亲爱的先生,我将听从您的劝告。但愿这种牺牲能够部分弥补我犯下的言而无信的过失。

我把这称之为牺牲,因为看到这个天使痛苦时,我的心情将是沉重的。至今他一直能够自持;但我不是个孩子,我看得出来。凡人的情欲在他身上正在飞速增长,该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不愿和他一起度过我临行前的最后一夜,而且几乎对你们下了逐客令。

此时此刻,当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您之后,我还要说的是,他身上只有一点使我不喜欢: 他的自我克制是出自不正确的动机。在此之前,我一直敬佩他由于对我的尊重,由于胆怯,也由于想保持对另一个女性的忠诚,一直能够克制自己。这一切都证明他富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坚强的毅力以及无可非议的自持。这正是他最能打动我并使我钦佩的地方。可是,在您家里的时候,在我们告别的那一瞬间,他想不为最后的一次诱惑所动,对我说了几句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话。他显得——摆出一副假道学的派头——厌恶世人的粗俗,因曾受过诱惑而感到羞耻,似乎再一次表现出自己的激情,便会玷污我们之间的爱一样。这种对待性爱的态度总是使我愤懑。假若这种爱的最终结合是跟爱情本身一样的神圣、一样的纯洁、一样的热忱的话,那么回避这种关系就不是美德。人们常用“肉体的爱”来表达那种只有在天上方能得到正名的观念,这种说法我并不喜欢,它是一个根本错误的概念,像亵渎神圣一样使我感到厌恶。难道说高尚的人只配有纯粹肉体的爱而忠诚的人则只配有纯粹精神的爱吗?难道说存在什么连一次亲吻都没有的恋爱、连恋人的亲吻都没有感官的享受吗?如果提到的人仅仅是一副躯体,那么对肉体的蔑视可能是聪明和有益的。可是,如果说的是心中所爱的人,那么在拒绝感官享受的时候不应使用“蔑视”这个字眼,而应使用“尊敬”二字。其实,这是不是他所用过的字眼,我记不清了。他好像是说过,有些事情会损害他的回忆。他是在瞎说,心里一定不是这么想的,对吗?那个给他留下了对肉体爱的回忆的不幸女子是谁呢?难道他曾有过与自己不般配的情妇吗?可怜的天使!那些把世界上最神圣、最值得尊敬的事,把生命起源的奥秘,把宇宙生活中最严肃、最崇高的行为弄得使男人反感的妇女,真该统统送上绞架。磁石吸铁,动物异性结合,连植物也遵循爱的法则。可是人,上帝唯独赋予地球上的人以精神感受的能力,而动、植物和金属则只能靠物质去感觉,只有在人的身上电的吸引才能变为有感情、有意识、有理性的吸引,可是,也只有人,才把他肉体上和灵魂深处出现的这一奇迹看作是低级的需要,谈论起这种需要时总是带着轻蔑、讥讽或是羞涩的表情!这真是咄咄怪事!把精神和肉体分离,其结果必然是要建立修道院和妓院的。

我的信冗长得可怕。看这封信至少要占用您六个星期的时间。这是我的最后通牒。如果他和她在一起是幸福的或者可能会幸福的话,请您让他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如果他得不到幸福,就请您别让他那样干了。如果他在我身边能找到幸福,同时又不停止在她身边寻找幸福的话,我也可以照此办法行事。如果他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幸福,而和她在一起又不是不幸的话,那我们应该相互回避让他把我遗忘。除了这四种可能性外,不会有其他出路。我向您担保,我会有足够的力量来应付的,因为这涉及他;虽然我不能以贤德自夸,但从我这方面说,我是能为自己所爱的人去作出牺牲的。您会对我说实话的,我指望着,期待着。

您给我写信时,没有必要把信写得能让我给每一个人看。这既不合马(勒菲伊)的习惯,也不是我的习惯。我们两人彼此之间过于尊重,以至在思想上不必要求互相了解我们各自生活中的细节。您所说的多尔瓦尔夫人的动机是不大可信的。她与其说是个共和主义者,倒不如说是个正统王权拥护者(如果她有什么信念的话)。她的丈夫是个西班牙王室正统论者。您一定是在她排练或工作时到她那里去过。这位女演员是个难以捉摸的人。请把这件事交给我吧,我要给她写信,她也会给您去信的。外边传说我要来巴黎,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如果此刻马(勒菲伊)正在为我操办的事要拖延下去的话,我或许会来巴黎的。关于此事请您对小家伙什么也不要说。如果我要来的话,我会通知您,我们一起给他个出其不意。不管怎样,您要取得外出的准许总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因此请您采取相应的步骤,因为我希望您今年夏天能尽早来诺昂并尽可能多待些日子。您将看到,这儿会使您喜欢的,这儿没有任何使您担心的事。没有任何间谍活动,没有任何流言飞语,没有任何使人想起是外省的东西,这儿是沙漠中的绿洲。整个地区没有任何人知道,谁是肖邦或者谁是格日马瓦。我这儿发生的事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和我见面的都是一些信得过的朋友,都是像您一样的天使般的人物。他们对自己所爱的人是不会起任何坏心的。您上这儿来吧,我可敬的朋友,我们可以畅谈,您忧郁的心灵在乡间会得到振奋。至于小家伙,如果他愿意来,那他会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事先知道,因为那时我要把马(勒菲伊)打发到巴黎或日内瓦去。理由是不会没有的,对此他也不会产生任何疑心。如果小家伙不想来的话,请您不要勉强他来;他怕见人,我不知道他怕什么。我对自己所爱的人身上一切我所不了解的东西都是尊重的。九月,在出远门之前我将来巴黎。我对他的行动将取决于您将来对我的回信。如果您自己猜不出我给您猜的谜语,那就请您设法从他那儿去找谜底吧——请到他的心灵中去寻找吧,我一定要知道,在他的灵魂中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您已经彻底了解我了。十年之中我还没有写过第二封这样的信。我是个如此懒惰、如此不爱谈论自己的人。我这样做可以避免更多地谈到自己。现在您已经洞察我的一切了,您有了我签名的白条,如您要在一个不存在的日子里还账的话,可以托办支付。

我是诚诚恳恳、全心全意地忠于您的,如果说我在这次长时间的闲谈中表面上只字未提到您,那是因为,我觉得我是在和第二个我,肯定比第一个我更好、更亲爱的我在谈论自己。

(齐一波 译)

注释:

沃伊切赫·格日马瓦(1793—1871): 1821—1826年为波兰爱国同志会成员,波兰十一月起义时肩负外交使命去伦敦,起义失败后流亡于法国。他喜爱音乐和绘画,是肖邦、乔治·桑和德拉克鲁瓦的挚友。

贝尔特拉姆、阿丽茨娅: 梅耶贝尔歌剧中的主人公,乔治·桑在信中称曾与肖邦相爱过的玛丽娅·沃津斯卡为阿丽茨娅。

莫里斯: 乔治·桑的儿子。

小家伙: 与下文的“孩子”均指肖邦。

马勒菲伊(1813—1868): 法国作家,民主思想的热诚信奉者,乔治·桑的朋友。

阿尔米塔: 传说中的回教徒魔女。十字军东征时,骑士利纳尔多抛弃一切,甘愿充当她的骑士和奴仆。意大利作家塔索在长篇叙事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对此有所描述。

圣-勃夫(1804—1869): 法国文艺批评家、作家,乔治·桑密友之一。

【赏析】

她,狂妄不羁,敢作敢为,从不理睬别人的评头论足。她穿男装,抽雪茄,款待着一批批来自世界各地的著名小说家、音乐家、画家、政治活动家。她积极参与政治,反对王政、传统和习俗,目标是改造不公正的世界。

他,纤弱文雅,温柔敏感,一副贵族仪表的波兰流亡者,一个多才的作曲家和优秀的钢琴家。他的生命中也有着国家民族,但必须要和生活分开,他形诸于外的是追求养尊处优,狷介自持,目标是“创立艺术上的新纪元”。

他们就是法国作家乔治·桑和波兰音乐家肖邦。

两人相遇那年,乔治·桑34岁,肖邦28岁,他们在一起生活了近10年。爱情开始于伟大的感情,但又往往因性格和人生观的不同而结束。1847年两人结束了关系,肖邦再也没有见过乔治·桑。肖邦最终累倒在巡回演出的舞台上,临死之前说:“多想再见见她啊!”乔治·桑没有见肖邦最后一面,但是在得到肖邦的死讯时,泪流满面。

《我和肖邦》是乔治·桑写给她与肖邦共同的挚友——格日马瓦的一封长信。

信中,她以坦诚真挚的态度,毫无保留地向好友诉说自己对肖邦的无私关怀与无限情意,坦陈自己与肖邦对某些问题的不同意见,恳切地盼望好友的回答。

彼时,肖邦刚刚与未婚妻玛丽亚取消婚约,乔治·桑也另有情人马勒菲伊。乔治·桑迫切地想知道肖邦“愿意爱或者应该爱,或者他认为应该爱的人(玛丽亚)是否能给他幸福”。她好像完全没有考虑自己的困境与委屈,只烦心于该怎样做才是对肖邦最有好处的。她提出两种解决问题的方案: 一种是,如果玛丽亚“能够给他纯真的幸福,能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能把他的生活安排得称心如意,万事顺遂”,而肖邦也无法以不同的方式爱两个人,那么她就尽量远离肖邦;另一种是,如果与这个波兰姑娘的关系将成为肖邦艺术灵感的坟墓,那么她将不惜一切代价去阻止他建立这种关系,继续帮助他。乔治·桑同时认为“爱情必须有忠诚相伴”,因此她想把自己与马勒菲伊的关系告诉肖邦。自从与肖邦频繁接触后,她对马勒菲伊的感情就转淡了。她并不想为自己辩解,因为她从未感到过良心有愧。乔治·桑并非寻常女子,她执著于自己追寻理想,追求完美的信念,对爱情亦是如此。这种本能,驱使着她不断抛弃不完美的东西,而去寻找在她看来更加接近理想的东西。

肖邦抒情诗人般的优雅气质,在音乐方面的傲人才华,强烈地吸引着乔治·桑,使她义无反顾,无法自拔。然而,肖邦对于男女之间情爱的退缩与胆怯,也引起了她的不满。乔治·桑是卢梭的信徒。她推崇卢梭宣扬的原始的自由和自然本性,对待感情应该听其自然发展。性爱,“应该是跟爱情本身一样的神圣、一样的纯洁、一样的热忱”。她追求灵肉合一,不同意把肉欲视为人类粗鄙的行为而加以蔑视。她认为,“把精神和肉体分离,其结果必然是要建立修道院和妓院的”。

在信中,乔治·桑还这样描述了自己: 一个热烈崇拜美的女性,一个优柔寡断,经常想入非非,但总是抱着美好信念去行事的女性,一个从来不小气,也不记仇,很容易忘却委屈和恶人的女性。世上对乔治·桑最大的误解,莫过于说她是一个极端男性化的人,因为她激情、雄辩、着男装、谈革命。殊不知她在内心深处还包容着一颗极其母性的心。她不但爱孩子,而且还娇宠儿子。她之爱肖邦,爱那个柔弱斯文、小她6岁的钢琴家,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来自一种犹如母亲的关怀。信中,乔治·桑不止一次亲昵地称呼肖邦为“小家伙”,宠爱之情溢于纸上。有一次乔治·桑写道:“我需要培养母性的关怀,我已经学会受苦和照顾一个倦怠的人。”在诺昂庄园,她有三个孩子要照看: 儿子、女儿,还有病体虚弱、敏感多疑的肖邦。她对这三个孩子充满了温柔的爱,又带点说一不二的家长气概。

对肖邦来说,她不仅是一位无私的爱人,也是一位包容的母亲、一位坚强的盟友,帮助他生活,指引他向上。沉醉在一种柏拉图式的恋爱之中,肖邦的作品脱离了早年浓厚的民族色彩或沙龙音乐的风格,开始走向了成熟。肖邦不朽的杰作,几乎全部完成在他和乔治·桑相爱的这9年间。

在音乐史上,爱情对作曲家似乎分外地重要!每每读史、读传,总不免有一种惆怅与迷茫。乔治·桑之于肖邦,克拉拉之于舒曼,梅克夫人之于柴可夫斯基,柯西玛之于瓦格纳……这些杰出的女性,无一例外,是作曲家们难酬的知音,灵感的源泉,精神的支柱。她们慷慨无私地给予音乐家们母亲般的关怀,情人般的抚慰。如果没有这些女性的存在,还会有这些优秀的音乐家吗?就算有也不会是这个样子。我们也就听不到那么多美妙动听的音乐了。对于人类的文明,那将是怎样的惨痛的损失?但对于这些女性来说,似乎男性的成就已成为她们漫漫终生的唯一价值所在。这究竟是她们的幸运,抑或不幸?还好,即便没有肖邦,乔治·桑凭借其自身对文学史的贡献,依然足以令后人念念不忘。

肖邦和乔治·桑那近10年的生活方式堪称世间罕有。那是一种介乎在友谊和夫妇、恋爱和婚姻之间的生活。彼此的经济是自主的;即令是两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彼此仍有各自的社交生活。尽管到了后期,两人的感情虽然已早从昔日的热烈中冷淡下来,但他们始终相互尊重,视对方为好朋友。肖邦需要乔治·桑的爱与关怀,而乔治·桑也需要肖邦依赖于她。这是一种疲惫不堪却充实的生活。无法否认,肖邦对乔治·桑的创作有着积极的影响。他曾给过她那么多的美妙音乐和欢乐心情。乔治·桑把《魔沼》的手稿献给了好友路德维卡,同时还在封面上写下几个字:“献给吾友弗雷德里克·肖邦。”

她是真的爱肖邦,这种爱虽然夹杂着一种对天才的崇拜、奉献和母性的慈怀,但爱的比重还是大过一切。乔治·桑一生每一个阶段身边都不缺少男人,但和肖邦分手后(那年她43岁),便独自咀嚼着过去的情感,直到72岁离开人世。

(张雅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