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文学的经典,唐宋诗词里有许多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表现了中国人丰富的文化心灵、人性内涵和审美理想,值得我们反复欣赏领会。杜甫在送呈李白的诗里说:“诗卷长留天地间”。这使我想到宋人的《对竹思鹤》诗:“瘦玉萧萧伊水头,风宜清夜露宜秋。更教仙骥旁边立,尽是人间第一流。”生命如歌,年华似水,当那古典的宁静和清美从字里行间漫溢出来时,能霎时间唤起了一个民族无数美好的生活记忆。我们的感情得到慰藉,想象展开了翅膀,精神境界和人格得到了升华。与西方人的道德情操培养主要依赖宗教不同,中国人的品格养成多出自人文教化,其中世代口耳相传的诗词吟咏功莫大焉。在唐宋诗词里蕴含着中国人的情感密码和文化基因,不学诗,无以言!
一
吟咏性情的唐诗是中国文化的瑰宝,代表着唐代文学的最高水平。清康熙帝玄烨命词臣编的《全唐诗》有九百卷之多,收唐五代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比从西周到南北朝一千六百多年间流传的诗歌作品多出近三倍。根据唐诗在发展演变中形成的时间段落,可将这近五万首诗歌的生成发展过程,分为初、盛、中、晚四个阶段,有如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唐诗四季。
初唐诗歌指从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到唐中宗景龙四年(710)近一百年的诗歌创作情况,这是唐诗走向盛唐的准备阶段,重要诗人有上官仪、“初唐四杰”、宋之问、沈佺期、陈子昂、张若虚等。初唐宫廷诗人的创作受六朝唯美文风的影响,讲究华辞丽藻和声律,出现了一批有关声律对偶的著作,以及供写作时采撷丽藻和典故用的大型类书。上官仪把作诗的对偶归纳为六种对仗方法,宋之问和沈佺期则使诗歌的格律定型化,有了固定的五律和七律。这对于近体诗写作技巧的提高是有帮助的,但也有单纯追求辞藻、对偶和声律的倾向。“初唐四杰”的出现给诗坛带来了新鲜活力,他们是性情中人,创作视野开阔,于抒情中求昂扬壮大的气势,找到了一条纠正绮靡文风的有效途径。陈子昂在创作与理论两个方面扫荡齐梁文风,为盛唐诗歌的到来开拓道路,他的诗歌或讽刺时事而有寄托,或感怀身世而抒发理想,具有刚健劲直的风骨和浓烈的感情基调,透露出盛唐诗歌即将到来的讯息。张若虚的一首《春江花月夜》,则在意境创造方面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当唐诗在声律对偶、感情基调和意境创造等方面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后,唐诗的高潮和盛世就到来了。它起于“颇通远调”的唐睿宗景云二年(711),止于唐代宗大历五年(770),前后约六十年左右。时间虽然不长,却涌现出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派,以岑参、高适等为代表的边塞诗派,还有天才诗人李白、诗圣杜甫等。他们的诗歌虽然在表现内容、表现手法和艺术风格等方面各不相同,但都具有蓬勃向上的风貌和健康的情调,反映了盛唐时期那种充满自信和青春活力的气象,被称之为“盛唐之音”。盛唐诗的主要特色在于风骨与声律兼备,有壮大的情思,有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又声依咏、律和声,追求兴象玲珑的诗境美。如王、孟等人的山水诗,以静谧的心境映照自然,明秀之极却又生趣盎然,其诗中画景常有一种空寂的禅意,但也蕴含着热烈向往生命的情思,处处写景,又处处有情在,兴象玲珑透彻,不可句摘。岑参、高适等人的边塞诗,以雄奇豪迈的笔调写边塞风光,表现慷慨报国的英雄气概和不畏艰苦的乐观精神,即便写飞沙走石,也壮丽无比;即使是出征、远戍,也爽朗豪迈,有一种雄浑壮大的气势和力量。盛唐的感觉真好!
诗仙李白乐府歌行那如歌的行板,成为盛唐之音的绝唱。他不是一般地写边塞风物,江山美景,而是诗成笑傲王侯,蔑视世俗,驰骋天才的浪漫想象,如天际的狂飙,喷溢的火山,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磅礴气势。他作诗仿佛脱口而出,痛快淋漓,自然天成。诗圣杜甫与李白是同时代的人,他仅比李白小十岁,早年的诗歌也有李白那种浪漫的情思和壮大的气势,但安史之乱前后社会底层生活的真实体验,使他的诗歌倾向于写实,风格沉郁顿挫。他晚年诗歌创作律体成就非凡,具有厚、重、拙的品格,常能从眼前的见闻和生命感发写开去,关涉到国计民生,咫尺有万里之势而“篇终接混茫”,真可谓圣于诗者。
安史之乱使唐王朝由盛转衰,诗人写民生疾苦和社会动乱的作品多了起来,感情基调趋于沉重,诗歌长于叙事和写实,再也没有出现盛唐那样壮大的情思和明朗的格调了。刘长卿、韦应物及“大历十才子”的诗歌风格,沿王、孟山水诗的路子往前走,抒写冷落与寂寞的惆怅心绪,追求冲淡超脱的悠远韵味,气骨顿衰而露出中唐面目。中唐诗歌的限断起自唐代宗大历六年(771),止于唐文宗太和元年(827)。这一时期唐代士人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没有了盛唐诗人那种渴求建功立业的雄心,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热情已不复存在,或者化为冷静的务实观念,或者化为超脱避世的高情雅致,或者化为冷峭怪异的幽情孤绪。士人心态变了,诗歌创作也出现了各种不同的色彩和风格,向多元化方面发展。从李绅、元稹到白居易的新乐府诗,主要倾向于批判现实,尚实、尚俗和务尽。而以韩愈、孟郊为代表的一派,则尚怪奇、重主观,在诗里运用散文化的句法和奇异的字眼,追求“以丑为美”。这种异乎寻常的怪奇美,到了李贺的“长吉体”诗里,表现为凄艳诡奇的唯美风格,以丽藻写诗人的内心体验和幻觉,用隐喻暗示的方法传达感觉印象、渲染神秘气氛。
从唐文宗太和、开成之后,到唐亡的七八十年间,一般称之为晚唐。这一时期藩镇的势力日益强大,成尾大不掉之势,唐王朝已进入不可救药的暮年,各种社会矛盾和阶级矛盾都十分尖锐。诗人在忧时悯乱、感叹身世之中,流露出浓厚的无可奈何的感伤气氛,诗的风格也日益向着华艳纤巧的方向发展。晚唐诗人中最突出的是李商隐和杜牧,并称“小李杜”。李商隐的近体诗创作继承了杜甫七律锤炼谨严、沉郁顿挫的特色,又融合了齐梁诗的艳丽色彩和李贺诗的奇幻象征手法,形成了凄迷绵邈的朦胧风格,弥漫着浓重的怅惘和感伤氛围。杜牧的咏史诗很有名,在历史的伤悼中寄寓着对于现实衰败无望的悲哀感慨,他抒情写景的七言绝句在艺术上有很高的成就,可看出诗人才思的俊爽。激烈尖锐的社会矛盾使一部分作家,如皮日休、杜荀鹤、陆龟蒙等,以锋芒锐利的诗歌来批判现实,或是抒写归隐的淡泊情思,但这并不是晚唐诗的主流。对后世影响比较大的“晚唐体”,指的是以贾岛、姚合为代表的“苦吟”诗人的孤峭清奇诗风。
二
唐诗以情韵气象彰显,宋诗则以意蕴内敛取胜,一则如唐三彩,一则似宋代的汝窑青瓷,读之或如饮美酒,或似啜清茶。今人编《全宋诗》煌煌十三巨册,收诗人九千余家,作品字数达四千多万,其数量和篇幅大大超过了《全唐诗》。但历代却有不少人贬低宋诗,说宋人“以议论为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据说这是宋诗的特色,宋诗能独具面目者在此,后人不满于宋诗者也在此。但宋诗格调的形成和发展是有一个过程的,各家各派的诗歌风格亦不尽相同。
宋初诗坛流行学白居易的“白体”、学李商隐的“西昆体”和学贾岛、姚合等人的“晚唐体”,尤以西昆体盛行一时。西昆体诗人以杨亿、钱惟演等人为代表,他们作诗讲究修辞和对偶,绮丽工稳,虽有的作品暗含讽喻之意,但多数酬唱之作缺乏李商隐义山诗那种真挚深厚的情感蕴含。宋诗创作能自具面目,要到北宋庆历时期。这时期欧阳修、梅尧臣和苏舜钦等人的诗歌创作,主气格,重雄放,求古淡,克服了西昆体重雕琢和尚偶丽的流弊,形成追求自然平淡的诗风,宋诗从此揭开新的一页。
北宋神宗熙宁、元丰时期到哲宗元祐时期,为宋诗发展的成熟阶段,此时主盟诗坛的代表人物为王安石、苏轼和黄庭坚。王安石作诗不失拗相公本色,有骨鲠傲气而又清新隽永,“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他早年的古体诗多雄豪恣肆之作,晚年的近体诗学习唐音而雅丽精绝,人称“王荆公体”。苏轼清旷神逸的“东坡体”诗,可与王安石的“荆公体”诗抗行而风格不同,王安石诗立意高远而有深婉不迫之趣,苏东坡诗则无施不可,渊博朗畅。苏轼的以文为诗和以才学为诗,在七言古体中体现得最充分,做到了“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多高风绝尘的清旷之美。黄庭坚是江西诗派的鼻祖,他的诗不及王安石诗之深远,也不及苏轼诗之博大,但在诗句的锤炼和推陈出新方面戛戛独造,风格瘦硬通神,充分体现出宋诗的老境美。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以黄庭坚为宗主,下列陈师道、潘大临、韩驹、晁冲之等二十五人,树起江西诗派的大旗。
江西诗派结束了北宋诗坛,又对南宋诗歌发生影响。宋诗发展到南宋虽然派别之争一如北宋,但特出的作家能不受派别的局限而独树一帜。陆游是具战士情怀的爱国诗人,早年曾拜江西派诗人曾几为师,却能悟出功夫在诗外。他作诗豪情满怀而激昂慷慨,但也有壮志难伸的沉郁,晚年寄意山水田园,风格意境冲淡和平,却难以掩盖骨子里的悲愤。杨万里长于写活泼风趣的“活法”诗,善于表现自然灵性和日常生活的小情趣。他以明白如话的口语入诗,时人争效之,号“诚斋体”。范成大是写四时田园诗的集大成者,用田园牧歌反映江南水乡有趣却艰辛的生活情景。他们都能自成风貌而从江西诗派中分化出来,至于反江西诗派而自成一派的,有“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他们对江西诗派末流的资书以为诗的习气产生反感,提倡学习重自然兴感的唐诗。不过,他们学的其实是“晚唐体”诗,仿效贾岛、姚合的“苦吟”,推敲字句而细密精巧,主清切、雕小景,以白描手法写景,诗境清幽孤峭。江湖诗风在南宋中后期风行一时,但都是小诗,不能成就大篇,没有大判断,只在小结裹里做道场,显出小家子气。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宋朝亡国之际的诗坛,结束了派别之争和门户之见,诗人作品含血泪写成,显出新的气象。如文天祥诗学杜甫,作诗充满爱国热忱,他写《正气歌》而以身殉国,留取丹心照汗青。汪元量慷慨悲歌,咏亡国时随宫女北徙的见闻,有“诗史”之誉。郑思肖《所南集》里的诗,寄情于南宋而愤寓笔端,表现遗民气节。他们用诗歌抒写仁人志士的怀抱和高风亮节,成为宋诗光辉的结束。
三
唐诗过后是宋词。尽管中唐就已经有文人从事词的写作,但自晚唐温庭筠等人大量作词后,词才作为一种音乐文学,一种与诗面貌不同的抒情文体流行于世。文人染指曲子词的创作后,因《花间集》而形成婉约绮丽的风格,造成“词为艳科”的格局。词作为宋代最具影响力的代表文体,堪称“一代之文学”,其数量和质量相当可观。唐圭璋编《全宋词》,搜集词人一千三百余家,词作两万余首,不仅词人众多,词的体裁也有小令、中调、慢词等各种样式,至于词体风格,更呈现出不同流派争奇斗艳而百花齐放的特色。
宋词的发展可大概分为北宋与南宋两个时期,每个时期又可根据词体、词风的演进分不同的阶段。北宋初期词坛是小令、慢词同时并存的阶段,小令的作者以晏殊、欧阳修为代表,他们继承南唐词风,把文人词更加美化、深化,致力于提高令词的品格,在词里寓以诗人句法,显出是宋词,而不是南唐词。北宋词至柳永出现开始大变,他醉心于为乐工歌女填词,是北宋大量创作慢词的第一人。与晏、欧的《珠玉词》和《六一词》多继承唐五代词风不同,柳永的《乐章集》把源于民间市井新声的慢词发扬光大,反映的生活内容更为广阔,除以男欢女爱、羁旅行役为主要题材外,还有写城市风物的作品。柳永慢词写作上的特点是能铺叙开来,使词体恢张,便于驰骋才情,风格则雅俗兼备;于是士大夫杯酒交欢之际流行的令词,渐为原本悦于俗耳的慢词长调所压倒,以至凡有水井处皆歌柳词。
宋词发展到苏轼为又一大变,其《东坡乐府》用词体表现士大夫的人格和性情抱负,属于“诗人之词”,与以往的“歌者之词”大异其趣。东坡词所咏的题材极为广泛,可以叙事、咏史、抒情、说理和谈禅,正是“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从多方面开拓了词的题材和表现领域;在写作上不尚藻饰,不严格律,随手挥洒而自然高妙。与苏轼同时和稍后的一些词人,如秦观、贺铸、晏几道等人,均以绝妙好词见称。秦观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词,抒写伤心人的情殇,对景物和心理的刻画细致入微,最能体现宋词的婉约之美。晏几道继承晏殊、欧阳修的词风而变本加厉,长于写醉生梦死的苦恋,词风凄苦而哀感顽艳。贺铸的词情意缠绵,语言工丽,与小晏相近,但一些长调写得慷慨激昂而大气磅礴。
结束北宋词的是周邦彦、李清照等人的作品。周邦彦在词史上曾被推为集大成者,在词体风格和作词技巧上能集合各家之长,使词的艺术表现更臻完美。其《清真集》中多为艳情、羁旅以及咏物、怀古之作,透露出士人的怀才不遇和沦落漂泊之感。他精通音律,作词以协律为主,长调尤尚铺叙,下字用韵讲究法度,所以他的词极适宜于演唱,在很长一段时间被当作词谱使用。李清照是南渡之际的杰出女词人,其词以寻常语度入音律而洗练清丽,当时即被称为“易安体”。她的前期词反映婚后生活的较多,有纯情的歌唱和离别的愁思;后期词写于南渡之后,因国破家亡、夫妻永别,词风沉郁凄苦而哀痛欲绝。
在靖康之难中汴京沦陷,这一历史剧变震荡了整个中国。靖康耻,何时雪!在民族矛盾极尖锐而统治阶级内部主战与主和两派相持不下的时代,南宋的爱国人士慷慨悲歌,一时间爱国词人辈出,如辛弃疾、张元幹、张孝祥等。他们的作品表现了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把词从写离情别绪的浅斟低唱中解放出来,代之以豪迈雄浑的悲壮声调。其中辛弃疾最具代表性,他肝肠似火、色笑如花,是民族英雄和爱国词人,其作品大部分为充满了报国激情的爱国词,气势磅礴,风格豪放。他对词体的运用非常熟练,并富有创造精神,还写了一些反映农村生活的清丽新鲜的田园词,以及婉媚缠绵的情词,表现出词风的多样化。和辛弃疾同时代或稍后的一些作家,如陈亮、刘过等人,都能用词来反映当时的民族矛盾,发抒自己的怨懑,与辛词有相似之处,被视为辛派词人。
南宋爱国词人的作品奏出了宋词的最强音,但南宋的局面终究是屈辱偏安的时期较多,所以中期以后的另一派词人,走的是讲求音律格调、注重辞藻字面的创作道路,如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等,形成“骚雅”词派。姜夔精通音乐,他的词有十七首注明宫调和谱字,音乐性强,其词风清空古雅,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文英的梦窗词,追求音律的协调和词句的秾丽,讲究字面华美,所表现的情感却似有难言之隐,以至于内容晦涩,如梦呓一般。在南宋亡国前后,有文天祥、刘克庄、刘辰翁等爱国词人大声疾呼,壮怀激烈;而周密、王沂孙、张炎等遗民词人发出凄凉叹息,借咏物词的隐喻抒写亡国悲痛,已是“亡国之音哀以思”了。
唐宋诗词的美典充满了幽情壮采,有南腔,有北调,有走马关山慷慨激昂的纵情放歌,也有花间酒筵百媚千娇的浅斟低唱。如果说唐诗是尽才尽气的感性生命的真情抒发,宋诗趋于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老成意境的表达,那么要眇宜修的唐宋词则是可歌可泣的情绪性独白。这里面有元气淋漓之美、生意盎然之美,以及细腻的人性人情之美,可谓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