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赋兴盛于唐宋科举考试,形式与内容限制之严,较后世应试文有过之而无不及。唐赋中律赋数量最多,宋人曾赞叹当时盛况:“唐有天下,科试愈盛,自武德贞观之后至贞元元和已还,名儒巨贤比比而出。有宗经立言如丘明、马迁者;有传道行教如孟轲、扬雄者;有驰骋管、晏,上下班、范者;有凌轹颜、谢,诋诃徐、庾者”(沈作喆《寓简》卷五引孙何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白居易正是“名儒巨贤比比而出”中的一位,当时颇负诗名之外亦被誉为律赋行家。他的《性习相近远赋》是一篇试赋,试于唐贞元十六年(800)。随着作者科场登第的成功,此赋成为士子们竞相模仿的对象,引领一时之风气(元稹《白氏长庆集序》,云“(白居易)拔萃甲科。由是《性习相近远》《求玄珠》《斩白蛇》等赋及《百道判》,新进士竞相传于京师”,《元稹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八《与元九书》自言“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唐摭言》《太平广记》《类说》《说郛》《庶斋老学丛谈》等书均记载了这段律赋史上的佳话。
然而,在《性習相近远赋》出名前后,试赋已颇受鄙薄。韩愈视其为“无学而能”,其《答崔立之书》言:“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闻吏部有博学宏词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答崔立之书》,韩愈《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之后舒元舆《上论贡士书》亦云:“今之甲赋、律诗,皆是偷拆经诰,侮圣人之言者。”(《全唐文》卷七二七)诚然,大多数试赋正如明人徐师曾所云:“但以音律谐协、对偶精切为工,而情与辞皆置弗论。”(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那么,白居易的《性习相近远赋》到底属“无学而能”仅轰动一时,还是“传为准的”而流芳后世呢?
一、 后世评价
首先做出评判的是宋人。《太平治迹统类》记载范仲淹等人意欲复古劝学,改革科举旧制,宋仁宗因此下诏令曰:“旧制用词赋,声病偶切,立为考式,一字违忤,已在黜落,使博识之士,临文拘忌,俯就规检,美文善意,郁而不申。如白居易《性习相近远赋》、独孤绶《放驯象赋》,皆当时试于礼部,对偶之外,自有意义可观。宜许仿唐体,使驰骋于其间。”(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卷二十七“仁宗科举取士”条,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见王应麟《玉海》卷一百十五“唐进士举”条:“白居易《性习相近远赋》、独孤绶《放驯象赋》,皆当时试礼部,对偶之外,意义可观。”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对偶之外,自有意义可观”这一评语肯定了白赋的才学兼备,正与白氏《赋赋》中所期许的“立意为先,能文为主”的律赋写作要求一致。而宋人则更将这一要求推向极致,《寓简》曰:
惟诗赋之制,非学优才高不能当也。破巨题期于百中,压强韵示有余地。驱驾典故,混然无迹;引用经籍,若己有之。咏轻近之物,则托意雅重,命词峻整;述朴素之事,则立言遒丽,析理明白。其或气焰飞动,而语无孟浪;藻绘交错,而体不卑弱。颂国政,则金石之奏间发;歌物瑞,则云日之华相照。观其命句,可以见学植之深浅;即其构思,可以见器业之小大。穷体物之妙,极缘情之旨。识春秋之富艳,洞诗人之丽则。能从事于斯者,始可以言赋家流也。(沈作喆《寓简》卷五引孙何语)
阐发经义的《性习相近远赋》确“非学优才高不能当”。其意文并重的风格深与宋人重学明理之风契合,因此被其推为试赋范本。
科举不试律赋,或许是其在元明颇遭诋斥的原因之一,明代甚至出现了“唐无赋”说。直至清朝恢复文艺取士,律赋才重受欢迎。清人确立了在“寓法汉魏”之外“取材三唐”的“尊唐”律赋批评观。因此,白氏《性习相近远赋》不论在赋话还是赋选中都备受青睐,更以被“反复言说的方式”,成为律赋经典作品之一(许结《科举与辞赋:经典的树立与偏离》,《南京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比如,李调元《赋话》即不止一处,推崇白居易、元稹之律赋“旁骛别趋”、“破其拘挛”、“驰骋才情,不拘绳尺”,更指出“乐天清雄绝世,妙悟天然,投之所向,无不如志”(李调元《赋话》卷一云“唐初进士,试于考功,尤重贴经试策,亦有易以箴论表赞。而不试诗赋之时,专攻律赋者尚少,大历、贞元之际,风气渐开。至大和八年,杂文专用试赋,而专门名家之学,樊然竞出矣。李程、王起,最擅时名,蒋防、谢观,如骖之靳,大都以清新典雅为宗。其旁骛别趋,元、白为公,下逮周繇、徐寅辈,刻酷锻炼,真气尽漓,而国祚亦移矣。抽其芬芳,振其金石,亦律体之正宗,词场之鸿宝也”、卷三云“律赋多有四六,鲜有作长句者,破其拘挛,自元、白始。乐天清雄绝世,妙悟天然,投之所向,无不如志”,卷四云“唐时律赋,字有定限,鲜有过四百者,驰骋才情,不拘绳尺,亦惟元白为然”,丛书集成初编本)。
《性习相近远赋》可否一一印证上述评价?其赋究竟如何“破巨题”“压强韵”“立言遒丽,析理明白”?下文将试做分析。
二、 对偶取胜
在白氏今存的十多篇律赋中,《性习相近远赋》可谓一篇骋才之作。其中最为后世称道的是其破题。《唐摭言》云:
乐天时年二十七,省试《性习相近远赋》《玉水记方流诗》,携之谒李凉公逢吉。公时为校书郎,于时将他适,白遽造之,逢吉行携行看,初不以为意;及览赋头曰“噫!下自人(民),上达君。德以慎立,而性由习分”,逢吉大奇之。遂写二十余本,其日,十七本都出。(王定保《唐摭言》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清代陆以湉《冷庐杂识》称此赋头为唐宋律赋中可“流播艺林者”(陆以湉《冷庐杂识》卷六“赋重发端”条云“试赋最重发端,唐、宋人所作,流播艺林者,如……白香山《性习相远近赋》‘噫!下自人(民),上达君,咸德以慎立,而性由习分’”,中华书局1984年版)。如同八股文一样,破题是律赋重要的一环。既要贴切题意、提纲挈领,又要开门见山、立意高远。“下自民,上达君”句气象宏大;“咸德以慎立,而性由习分”句包蕴全篇,自然为人激赏。
除了破题之外,律赋的审美特征还体现在韵律、句法、结构、体势等几大方面(参许结《中国赋学历史与批评》,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下文依据唐人《赋谱》所讨论的律赋创作技巧[唐人《赋谱》谓句法有“壮”(三字句)“紧”(四字句)“长”(五字至九字的对句)“隔”(隔句对)“漫”(不对偶的散句)“发”(原夫、是故之类)“送”(也、而已、哉之类)。其中隔句对又可细分为“轻(上四字下六字对上四字下六字)、重(上六字下四字对上六字下四字)、疏(上三字下不限字数对上三字下不限字数)、密(上五字以上下六字以上对上五字以上下六字以上)、平(上下各四字或五字对上下各四字或五字)、杂(上四字、下五七八字相对或上五七八字下四字相对)”六种。参詹杭伦《唐宋赋学研究》,中国社科出版社,2004年版],试比较白居易与郑俞的两篇同题之作(郑俞乃唐德宗贞元十六年庚辰科陈权榜第三人,白居易为第四人,吴丹为第二人,参徐松《登科记考》卷十四,清《皇清经解续编》本),以期凸现白赋的艺术特色。二赋如下:
白居易《性习相近远赋》(以“君子之所慎焉”为韵)(《历代赋汇》卷六十六,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
1 噫!下自人(民),上达君【平文】。(壮句)咸德以慎立,而性由习分【平文】。(长句)习则生常,将俾夫善恶区别;慎之在始,必辨乎是非纠纷【平文】。(杂隔)
2 原夫(原始)性相近者,岂不以有教无类【去至】,其归于一揆【上旨】;习相远者,岂不以殊途异致【去至】,乃差于千里【上止】。(长隔对)昏明波注,导为愚智之源;邪正歧分,开成理(治)乱之轨【上旨】。(轻隔)安得不稽其本,谋其始【上止】。(壮句)观所恒,察所以【上止】。(壮句)考成败而取舍,审臧否而行止【上止】。(长句)俾流遁者返迷途于骚人,积习者遵要道于君子【上止】。(长句)
3 且夫(提引)德莫德于老氏【上纸】,乃曰道是从矣【上止】;圣莫圣于宣尼【平脂】,亦曰非生知之【平之】。(密隔)则知德在修身,将见素而抱朴;圣由志学,必切问而近思【平之】。(轻隔)在乎积艺业于黍累【平脂】,慎言行于毫厘【平之】。(长句)故得其门,志弥笃兮,性弥近矣;由其径,习愈精兮,道愈远而【平之】。(长隔对)
4 而(提引)其旨可显,其义可举【上语】。(紧句)勿谓习之近,徇迹而相背重阻【上语】;勿谓性之远,反真而相去几许【上语】。(密隔)亦猶一源派别,随浑澄而或浊或清;一气脉分,任吹煦而为寒为暑【上语】。(杂隔)是以君子稽古于时习之初,辨惑于成性之所【上语】。(长句)
5 然则(提引)性者中之和,习者外之徇【去稕】。(长句)中和思于驯致,外徇诫于妄进【去震】。(长句)非所习而习,则性伤;得所习而习,则性顺【去稕】。(杂隔)故圣与狂,由乎念与罔念;福与祸,在乎慎与不慎【去震】。(疏隔)
6 慎之义,(漫句)莫匪乎率道为本,见善则迁【平仙】。(紧句)观炯诫于既往,审进退于未然【平仙】。(长句)故得之,则至性大同,若水济水也;失之,则众心不等,犹面如面焉【平仙】。(长隔对)诚哉(起寓),习性之说,吾将以为教先【平先】。(漫句)
郑俞《性习相近远赋》(同前韵)(《历代赋汇》卷六十六):
1 酌人心之善败,惟性习之所分【平文】。(长句)习者物之迁,以动为主;性者生之质,以静为君【平文】。(杂隔)运情有同于熔铸,通志亦比夫耕耘【平文】。(长句)或定心以纯一,或逐境而纠纷【平文】。(长句)故定心者若疏源而自得,逐境者犹理丝而又棼【平文】。(长句)
2 且(提引)物之惑人无穷,人之徇物无已【上止】。(长句)近之则归于正性,远之则灭于天理【上止】。(长句)虽真妄之多端,谅御用而由己【上止】。(长句)至若习于所是【上纸】,则孟母之训子【上止】。(漫句)其居也,(漫句)初阛阓之是邻,遂贾鬻而无耻【上止】。(长句)及夫又徙于学徒,示以坟史【上止】。(紧句)卒能振文行以标名,郁古今而播美【上旨】。(长句)岂不以性相近,而习之至矣【上止】。(漫句)
3 又若(提引)效之而非,则寿陵之从师【平脂】。(漫句)其故也,(漫句)等善行之无辙,见大道之甚夷【平脂】。(长句)及夫邯郸之学,匍匐于兹【平之】。(紧句)既所能之未尽,终故步而莫追【平脂】。(长句)岂不以习相远,而性亦失之【平之】。(漫句)
4 固宜(提引)人定其情,物安其所【上语】。(紧句)苟欲迁性习以交丧,易贤愚之攸处【上语】。(长句)则舍于己而效于人,学弥得而性弥阻【上语】。(长句)述而莫息,亦莫之御【上语】。(漫句)
5 是非乖理而亦徇,未若袭慎而委顺【去稕】。(长句)勿牵外以概名,在执中而克慎。【去震】(长句)
6 钦若奥旨,闻诸古先【平先】。(紧句)习之则善道可进,守之则至理自全【平仙】。(长句)兹义也,(漫句)智所不染,愚亦难迁【平仙】。(紧句)傥中庸之可甄【平仙】,愿斯焉而取焉【平仙】。(长句)
律赋是富于音乐性的文体,体现在用韵上,一般押八韵,也可有二至十七个韵脚。根据常格,律赋按韵分段,一韵即为意义上独立的一段。白赋第一段押平声文韵。第二段押上声止韵,旨止二韵同用。“原夫”至“千里”长隔对中韵脚灵活,不拘于一韵,“类”与“致”同押去声至韵,上下隔中相对二句同韵。第三段首隔分押上下两段之韵:上隔押止韵,下隔押平声之韵,承上启下,勾连紧密。第四段押上声语韵。第五段押去声震韵,稕震二韵同用。第六段押平声仙韵,仙先二韵同用。相比之下,郑赋的押韵则中规中矩,少有变化。白赋不仅用韵方法多变,而且常常首句入韵,比如“德莫德于老氏,乃曰道是从矣;圣莫圣于宣尼,亦曰非生知之”,“积艺业于黍累,慎言行于毫厘”二句中,按常格不必入韵的骈句上联末字“氏”“尼”“累”皆入韵。这不仅使白赋读来更加琅琅上口,也因难见巧显示了作者遣词用韵的造诣。
就句法而言,白赋不同郑赋之处在于隔句(长隔对)的运用。白赋隔句共十一处,郑赋仅有一处杂隔。白赋次段、三段和末段各用一个长隔对。而郑赋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长隔对,虽然“孟母训子”“寿陵从师”二段几乎两两相比,颇似后世八股文的谋篇布局。白赋中隔句尤其是长隔对的频繁使用避免了全篇“二二”句式的单调重复,也使律赋节奏更为跌宕起伏。在句法上,白赋破四六之拘挛,不拘二二之绳尺,更为别具一格。
在结构上,律赋讲究以“头、项、腹、尾”四段布局。其中“腹”又依韵脚数量分为若干小段。比如,八韵的律赋,“头”“项”“尾”各押一韵,“腹”分为“腹胸、上腹、中腹、下腹、腹腰”五段各押一韵。依常格,每韵字数相对平均。《性习相近远赋》以“君子之所慎焉”六字入韵,相比之下,白赋比郑赋通篇局阵更为整齐,每韵的字数也更平均。郑赋之慎韵字数尤为不足。
对于骈体之律赋而言,“性习相近远”是一个较易发挥的题目。因为题目本身即已含有对举的概念。白居易妙对天成的才情通过此题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白赋以“君与民”“德与性”“慎与习”“骚人与君子”“老氏与宣尼”“中和与外徇”“圣与狂”“福与祸”“得之与失之”诸对极尽对举之能事,且时以“性习”对言点题。郑赋则并未如此充分地利用题意,虽有“人与物”“动与静”“情与志”“心与境”“孟母与寿陵”诸对,赋中却只有两处对举“性习”;而白赋有六处之多,后者更为游刃有余地穷尽了题旨,正如李调元所评“投之所向,无不如志”。在四百的字限内,依韵将捷思妙悟运用二元的形式对举呈现,最可见律赋作者的学植器业。比如,白赋的杂隔“一源派别,随浑澄而或浊或清;一气脉分,任吹煦而为寒为暑”,既句句相对,又句内相对。“驱驾典故,混然无迹;引用经籍,若己有之”已屬不易,而在命句与构思上体现形式与意义的双重“二元对立统一”,则确“非学优才高不可当”。就这一点而言,二赋高下立现。
同题作品间的比较最易说明作品所取得的艺术成就之高下。试于同时的两篇《性习相近远赋》皆“述朴素之事”,而白赋在用韵、句法、结构、体势各方面均较郑赋更胜一筹。在符合《赋谱》所言要求之外,白赋于用韵与句式多有突破,堪称一篇“驰骋才情,不拘绳尺”的佳作。
三、 意义可观
寓言性道是唐宋律赋中常见的题材与内容。《性习相近远赋》既属律赋经典,亦可谓性道赋名篇。《历代赋汇》“性道”类所录说理之赋,即以郑俞、白居易二赋为首。科举取士文、学并重的要求决定了律赋在体物、缘情之外,亦需长于说理。然而,林联桂《见星庐赋话》云“赋遇理境之题,更难工整,须得蹑根探窟之思,印泥划沙之笔,语无理障,文即赋心,乃称上乘”(林联桂《见星庐赋话》卷五,清道光三年刊本)。可见,写就对偶与意义兼顾的性道赋并非易事。因此,“文以载道”的性道赋佳作以骈体韵文的形式说理论道,往往兼有文学史与思想史的价值。李调元曾评价白居易另一篇性道赋《动静交相养赋》云“中多见道之言,不当徒以慧业文人相目”(李调元《赋话》卷二)。《性习相近远赋》是否在对偶之外,同样不乏见道之言,“自有意义可观”?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其中的“意义”可否纳入思想史的背景下,作为对儒家心性学复兴之初人性问题的补充?
张之洞言“律赋之有唐,犹时文之有明也”(张之洞《轩语·二》,《张文襄公全集》本卷二〇四)。同为应试文体的律赋与时文在命题取自经典、写作拘于定式上相去无几。时文的产生向来有源自律赋一说。早有学者从破题、用事、代言以及分韵与分股等多方面探讨了二者的相似之处。被誉为“制义雄一代”(归有光《震川集》提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的明代举业八大家之一归有光有一篇题为《性相近(一节)》的时文。该文与相隔七百余年的同题之作《性习相近远赋》,虽文体不同,但皆为“思文并重”的科举产物。白赋、郑赋作于理学时代之前,归文则浸淫理学时代之中。比较三者“蹑根探窟之思”之异同,或可更为直观地把握白赋在思想史中的位置。
(一) 立意
白赋开篇以“德以慎立,性由习分”发明题意,将孔安国注——“君子慎所习”推衍至砥砺成德的高度展开讨论,着力阐述道德修养与人性特点的联系。而归文则在承题(岂可以之诬性耶)与起讲(皆诿于性之故,其诬性也,亦甚矣)一再指出世人混淆性习、以习诬性之误,旨在拨乱反正,厘清人性论的基本问题。“性由习分”与“(性)未始甚异,异生于习”意虽相近,但前者关注的是道德之培养,而后者致力于性论之纠正。因此,白赋在结尾指出“慎之义,莫匪乎率道为本,见善则迁”;而归文则反复辨析习与人、性与天的对应关系。
唐代于安史之乱前后掀动了一股儒学复兴潮流,心性修养问题重获重视。《性习相近远赋》作于韩愈《原性》、李翱《复性书》之前,作者尚未经历这场儒学革新。白赋并无韩、李文中建设儒学之志。韩、李都反对以庄老之旨论性(韩愈《韩昌黎文集校注》卷四《送王秀才序》谓“学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李翱《复性书上》云“性命之书虽存,学者莫能明,是故皆入于庄、列、老、释。不知者谓夫子之徒不足以穷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李文公集》卷二,四部丛刊本)。而《历代赋汇》“性道类”所收白居易三篇律赋,均以庄老入赋(《性习相近远赋》的三段。《动静交相养赋》云“故老氏观妙,颜氏知几。噫!非二君子,吾谁与归”。《君子不器赋》云“施之乃伊吕事业,蓄之则庄老道德”。《历代赋汇》卷六十六、六十七)。这恰可说明白居易在行文中并非捍卫或发挥儒家义理,而是借诗赋之体行策论之用,旨在经世实行。
白赋次段以孔子“有教无类”的教育观与其人性观相发明。这就将玄之又玄的心性问题与经世致用的教化问题结合起来。白赋立意正在于此:“习性之说,吾将以为教先。”通过厘清性习之说,启发在上者以此为据更好的施行教化。因为“昏明波注,导为愚智之源;邪正歧分,开成理(治)乱之轨”,个人的愚智将由内而外影响秩序的治乱。这种“由内而外”的政教观亦见于其拟作的策论之中,如《二策项(二道)》云:
臣闻人无常心,习以成性。国无常俗,教则移风。故亿兆之所趋,在一人之所执。是以恭默清净之政立,则复朴保和、贵德贱财之令行;则上让下兢、恕已及物之诚著;则苍生可致于至理,养老敬长之教洽;则皇化可升于大宁。由是言之,盖人之在教,若泥金之在陶冶,器之良窳,由乎匠之巧拙。化之善否,系乎君之作为。伏惟陛下慎而思之,勤而行之,则太平之风,大同之俗,可从容而驯致矣。(《白居易集笺校》卷六二《策林》一)
《逸周书》中下面这段话,颇似白赋这种沟通人性与政教的思路,其文云:
天有常性,人有常顺。顺在可变,性在不改。不改可因,因在好恶。好恶生变,变习生常。常则生丑,丑命生德。明王于是生政以正之,民生而有习有常,以习为常,以常为慎。民若生于中,习常为常。夫习民乃常为,自血气始。明王自血气耳目之习以明之丑,丑明乃乐义,乐义乃至上。上贤而不穷,哀乐不淫,民知其至,而至于子孙,民乃有古。(孔晁《逸周书·汲冢周书卷第一》“常訓解第三”,四部丛刊本)
无论从“习常为常”到“明王于是生政以正之”,还是从“习以成性”到“系乎君之作为”,都是通过探究内在人性之特点寻求由外向内进行约束的合理性。这就把人性问题与政教行为联系起来,通过探究心性试图为政治合理性建立一个诠释基础。
《性习相近远赋》写就前后,儒者正由重视外在秩序转向发掘内在心性。而白居易的思想仍带有明显的“重外轻内”的倾向。白赋“由内而外”讨论心性的方式显然与视厘清性命之说、恢复儒家道统为己任的韩、李以及后来的很多理学家们不甚相同。不论就其立意,还是论说方式,都与归文大不一致。
(二) 性、习
两篇《性习相近远赋》以及归文都对性习下了定义。现将三处原文以及可能的出处罗列如下:
原 文性习出 处
白赋性者中之和,习者外之徇。中和思于驯致,外徇诫于妄进。中外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礼记·中庸》)
郑赋习者物之迁,以动为主;
性者生之质,以静为君。静动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礼记·乐记》)
归文性者,人之所受于天者。
习者,人之所以移其天者也。天人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荀子·性恶》)
性习在两篇试赋中的定义透露出儒学即将巨变的端倪。郑赋以动静分别习性,与李翱见解一致。李翱认为“性相近”一章当以《易》理明之:“人性本相近于静,及其动感外物,有正有邪”,“性习近远,智愚万殊”(韩愈、李翱《论语笔解》卷二,清《艺海珠尘》本)。白居易引《中庸》解释“性习”,亦与韩、李的思路相一致——转向《大学》《中庸》为深受佛、道影响的心性思想寻找来自儒门依据。《中庸》将天命、人性与个人、家族、国家的行为联系起来(参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的确为白居易“由内而外”发挥心性问题提供了儒家的诠释基础。无意建设儒学的白赋,却选择《中庸》作为其义理依据,与自觉开风气之先的韩、李相一致,是巧合还是巨变将至的裹挟,也许值得探讨。
归文的定义以天人区别性习,指出未经过习的作用——“人为之功未见,则天地之功未成”,气禀虽有清浊薄厚,人未必成智成愚;有了习的参与,则“人为之功既见,则天地之功亦终”,先天气禀仍然不起决定作用。所谓“人品之异在习,而不在性”、“谨修之功在人,而不在天”,指的是变化产生于习(人)而非性(天),天地之功(气质)与人为之功(习)相较,后者处于主导的地位。这样的人性观是明代反理气二元论思潮的产物,其显著特征便是归恶于习,肯定天人關系中的人之功。沟口雄三认为这种人性论自明末以来开始显著(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演变》,中华书局1997年版)。他说“归根到底,视性原本为善,归恶为后天之‘习’,这是明末清初时期人性论转折的重要因素”(沟口雄三又云“朱子学恶归因于气质,于是使气质的生动否定地收敛到静的状态。而相对于这种强制地矫正先天气质为实质内容的朱子学说,明末清初的人性论则一味地提倡‘习’。他们将恶从气质范围中排除出去,而归之于‘习’”,《明清时期的人性论》,收入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七卷《思想宗教》,中华书局1993年版)。其《明清时期的人性论》(沟口雄三《明清时期的人性论》)考察了明清五位学者的人性学说,最先提及的就是比归有光(1507—1571)略早的王廷相(1474—1544)。归有光的专长并非儒学,这篇制艺,确如方苞的评语所言:“沉潜儒先训义,积之深醇,而出之显易。”不过,更有可能的是,明中叶以来,学术界逐步发生变化,产生了一个反宋学的新风气,从文学漫衍到经学、理学等各领域。这一嬗变在明代未能占优势,到清代才为主流。反二元论思潮(包括归文中的人性论)应此风而起,归文恰恰是新风气从文学漫衍到经学、理学等各领域,绝好的例证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与归文性习观类似的东林学者孙慎行(1566—1636)曾著《性说》,其文云:
古来未有实言性者。中和是实言性处。后人求之不得,往往虚言性,以为无可名。独《礼记》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一句,儒者多宗之。周子作《太极图》以为圣人主静立人极。至豫章延平每教人静坐观中,看未发气象。予用工久之,觉得求未发之中,是至诚立大本,真学问要领。然将一静字替中字,恐圣学与儒学便未免于此分别,宋儒只为讲一静字,恐偏著静。故云静固静也,动亦静也,若费分疏帮补。圣学说中,便无偏静,气象不必用动字帮补。凡学问一有帮补,则心思便有一半不满处,费了筹度;躬行便有一半不稳处,费了调停。圣贤只率性而行便为道,故云致中和。不于中处调和,亦不于和处还中,彻始彻终要在慎独。(孙慎行《性说》,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五十九)
孙文以中和论性,取代动静说,意在将儒学挽回圣学,以躬行取代虚言。心性学兴起后,儒学由唐宋发展至于明清,恰恰经历了从由重视外在秩序转向发掘内在心性,再由内在心性转而重视实行的往复。白居易在《性习相近远赋》中以中外分别性习,指出“性者中之和”,又明言习性之说的要义在于“以教为先”,不言性体只管实行。这一文本的存在,仿佛是对思想史“正、反、合”变化轨迹的一种预言。
(作者单位: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