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调赏词的几点卮见
词调群落之厐大驳杂出人意料。各种不同的词调计有千余,同调不同体者又有千余;词调还有刚、柔之分,如《满江红》《水调歌头》,以及连用三字句的《六州歌头》,多四字句的《沁园春》等,音节都极为沉雄高亢,最宜于怀古感事。而《临红仙》《蝶恋花》等宛转清脆,宜于写景抒情;多以《忆旧游》咏春思,以《齐天乐》《霜天晓角》咏秋景。词调更有雅、俗;尊、卑之别,词在发展过程中,有些一度曾沦为花前月下、佐酒侑觞、浅斟低唱、惜香怜玉,甚至是眠花卧柳、狎妓嫖娼的产物。从晚唐五代到宋初,词所描绘的少有例外的是那种“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宛转之度”。这类作品中,比较典型的代表人物和作品分别是五代后唐庄宗(李存勖)和王衍的“者(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醉妆词》)以及长于“短歌艳曲”的和凝所作《天仙子》等等以咏仙为名的艳情词。
当然,即使在主流词坛“雌了男儿”的背景下,却也有像王安石的怀古感今,寄意深沉,“一洗五代旧习”,在三十多家同调词中,被赞为“绝唱”的《桂枝香》和“自是一家”“指出向上一路”的苏轼词中的“密州三曲”和赤壁绝唱。稍后则有致力于词的独立和纯洁的“别是一家”“压倒须眉”的《漱玉词》。“南渡”后的岳飞、陆游、辛弃疾、陈亮等人的真正意义上的蒿目时艰、忠荩报国的辞章,更是远离了“花间”“草堂”等的阴柔情调而充溢着阳刚之气。
词的家族的博大参差和良莠不齐,还表现在以下两方面:一则词调分雅、俗,比如李存勖所作调寄《忆仙姿》,苏轼嫌其名不雅,据李词卒章所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改为《如梦令》;二则词调有尊、卑之分,比如陆游《钗头凤·红酥手》之词调本名《撷芳词》,其与相关调名,如《折红英》《清商怨》等系蜀中新词体,有浓重的艳情色彩,甚至是章台冶游的产物。窃以为,基于《钗头凤》词调的卑俗性,所以它不可能是陆游题赠前妻唐琬,而是写给小妾杨氏的。
鉴于词调既有雅、俗,尊、卑之分,而又极为驳杂。不同词调和词体竟有两千余个。一一掌握既无可能,亦无必要。不才经过长时间反复思考,于近几年提出了选调赏词(包括解词和填词),率先提出了以下两点具体主张:
首选熟调。所谓熟词是指那些常用习见的词调,使用频率很高,相对较易掌握。比如《浣溪沙》,此系《全宋词》中使用最多的词调(约775次)。晏殊和苏轼用此调所作“一曲新词酒一杯”和“山下兰芽短浸溪”等均为传世名作。当代著名女词人沈祖棻所作约上百首《浣溪沙》大都堪称上乘之作,其中“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鼔鼙声里思悠悠。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对于这首词,汪东先生评曰:“后半佳绝,遂近少游。”闲堂老人程千帆笺曰:“此篇1932年春作,末句喻日寇进迫,国难日深。世人服其工妙,或遂戏称为沈斜阳。”《水调歌头》的使用频率仅次于《浣溪沙》,在《全宋词》中约使用743次。苏轼选用此调所作“明月几时有”,在宋词中名列前茅。而那种仅存一词的孤调和僻调,则鲜有可取者,可不予关注。
精选压调。压调与压卷之概念大同小异。压卷是对能压倒别的同类作品的、最好的诗文或书画的美称;压调则是同一词调中的一枝独秀者,或与其他一篇或数篇并列为同一词调中的最佳篇目。比如苏轼的《念奴娇·大江东去》、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及其《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秦观的《踏莎行·雾失楼台》及其《鹊桥仙·纤云弄巧》、王安石的《桂枝香·登临送目》、陈与义的《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贺铸和辛度疾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东风夜放花千树”)、苏轼的两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老夫聊发少年狂”)、辛弃疾的《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太常引·一轮秋影转金波》《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贺新郎·甚矣吾衰矣》《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永遇乐·千古江山》《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张孝祥的《念奴娇·洞庭青草》、张元干的《贺新郎·梦绕神州路》、晏几道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晁补之的《摸鱼儿·买陂塘》、蒋捷的《一剪梅·一片春愁待酒浇》《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还有不太为人关注的吴潜的两首《满江红》(“万里西风”“红玉阶前”)。以上三十余首词,不仅在宋词中,就是在汗牛充栋的古今全部词作中,亦均堪称无出其右者。
当心误读。与历代诗文相比,唐宋词被误读的情况极为严重,且愈是名篇愈加严重,这里仅举数例:
李煜《乌夜啼》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销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后主词,由于在其被俘前所写多是宫廷享乐生活,被俘后则主要抒写故国之思,所以前后期还是容易区分的,但是这两首《乌夜啼》有所例外。首句作“林花谢了春红”一首的编年,笔者至今有所举棋不定。而“无言”云云这一首,历代,哪怕有的还是名家,在肯定其写离愁的同时,多数定为后期所作,这是一种莫大的误解。窃以为,问题主要是出在对黄升一句话的错解上。黄曰:“此词最凄婉,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这里所谓的“亡国之音”,并不是指已经灭亡了的国家的音乐,而是特指“将欲灭亡之国”(见《史记·乐书·张守节正义》)的哀乐。一个极具说服力的例子是,李璟的《摊破浣溪沙》和冯延巳的《谒金门》,也被称为“亡国之音哀以思”(李清照《词论》),无疑此二词绝不是亡国之后所作。同样,李煜的这首《乌夜啼》并不是作于亡国之后,而是属于“泉路”相隔的悼亡词。
此词调曰《乌夜啼》,除又名《相见欢》外,还有一别名曰《忆真妃》,所以这当是一首本意词,其中寄托着作者对其妻、子的悼念之情。李煜十八岁纳周宪(后谓大周后),二十三岁被封为吴王,周宪被聘为吴王妃。她多才多艺,尤擅琵琶,曾将《霓裳羽衣曲》的残谱填补成完整的乐曲,自己用琵琶演奏。她与后主共同生活了十年,于干德二年十一月二日病卒。在此之前一个月,后主幼子仲宣四岁夭折。仲宣是周宪所生最小的儿子,他聪明早慧,深受父母钟爱。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接连夭子丧妻,这对多情善感的李煜来说,实在是一种难以承受的打击。他痛不欲生,甚至想投井自尽。此词当是在这种心情下写成的,词中所表现的极度孤寂和悲哀,不是破国之恨,而是亡家之痛。
妻死子殇固然很不幸,对李煜来说更难以承受的是巨大的感情落差。因为失去的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他极为宠幸的娇妻爱子。周宪病中,相传李煜与周宪之妹(后谓小周后),有过某种荒唐的举动,但总的说他不同那些把女人完全当玩物的帝王,他是一个颇富人情味的丈夫和父亲。妻子死后他曾自称鳏夫。这一切正是首句“无言独上西楼”的心理背景。“月如钩”,又契合于周宪病卒于十一月之初的弯曲的缺月之形,也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悼亡语。上片结句的“寂寞梧桐深院”,则可能与周宪生前的住处有关。《全唐诗》卷八收有李煜为周宪母子写的悼诗数首,其中《感怀》一首有“又见桐花发旧枝”云云,诗中的“月楼”“桐枝”等均系似曾相识之物。不同的是,悼亡诗可能写于周宪谢世的第二年春天,而此词则可能写于她逝世一周年的“清秋”时节,痛定思痛,虽然已看不到作者在悼诗中的“潸然泪眼”,但浓缩之后的情思,却更为深沉感人。
秦观《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嬴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淮海词》中,调寄《满庭芳》者有数阕之多,而最为出色的就是上述这一首。此词不仅堪称《淮海词》的压卷之作,说它是整个词史上的“压调”之作恐亦不为过。在笔者看来,此阕比之周邦彦同调词中的名篇“风老莺雏”更胜一筹。少游此词问世不久,即产生了轰动效应,仅与其同时和稍后的两宋人物便有多位对之称赏不绝。岂料,称赏归称赏,而对其写作背景、思想题旨等等,不仅罕有准确到位或恰如其分的导读,甚至出现了不少错注、错解,以下拟就仍旧混淆视听的几个问题试加辩驳。
乍读此词,文字、意蕴等方面均可能有些障碍,从而影响到对词旨的理解。逐一注释的话,不仅要占去不少宝贵的版面,还可能给人以将原词支离之感。所以,不妨试着将全词译成通俗易懂的文、白结合之辞以供参考:“微云缀山像涂抹上一般,枯草衔天如胶膝紧相粘,城门号角声已断。暂停征帆,共把离酒饮干。蓬莱席间情缱绻,今日回首似云烟。夕阳西下,寒鸦万点,流水环绕孤村转。魂去魄散,临别之时人何堪。我暗解香袋送给她,她以罗带作交换。二人情深意缠绵,空落得薄情名声在妓院。此一去无缘再相见,襟袖上白白泪痕斑斑。此处最伤感,回转身高城望不见,只有灯火昏黄又暗淡。”
只读文本的话,一眼难以看出它写于何时,再加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过:“少游《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陈氏之言并不错,问题是解析者没有分清每一首的具体写作时间,便贸然为之编年,曾导致了对于词旨理解的大错;在影响颇大的注释本中,则有将“多少蓬莱旧事”中的“蓬莱”注释为“传说中的海上仙山”等等。这一切虽然是不应有的硬伤,但尚属情有可原,而不可原谅的是黄升有关此词的一段谰言:
后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云:“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盛唱公‘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然已流传,不复可改矣。又问别作何词,秦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坡云:“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秦问先生近著,坡云:“亦有一词,说楼上事。”乃举“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无咎在座,云:“三句说尽张建封燕子楼一段事。奇哉!”
至此编者可能要责问笔者:为何引文不写出处?答曰:此出处一言难尽——原来,南宋人黄升,又号花庵词客。其所编《花庵词选》全书二十卷,收词千余首。前十卷为《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后十卷为《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收唐五代词人26家;其余九卷是宋词,收词人108家。在卷二苏子瞻《永遇乐·夜登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之后,即是上述引文之出处,这显然是黄升所作的一段评语。对于其他词作黄升亦偶有所评。这些评语中,有的颇被后世所称重,比如评温庭筠曰:“词极流丽,宜为《花间集》之冠”等等。而关于秦少游的上述评语,笔者也曾一度信以为真。日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味儿,整个口吻都像是东坡在作弄少游,岂有此理!因为苏轼不会不知道,这首词是少游煞费苦心,将对他的极度牵挂“打并人艳情”(下详),他反倒把个晚辈弄得无地自容。再说当时凡有井水饮处,都能歌柳词,学柳词有何不可!
关于这首词的“本事”和编年,胡仔征引《艺苑雌黄》所云:“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是也。”因而将此词系于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赴会稽省亲后之所作。但是这还不够到位。试想,省亲本是一件高兴的事,那么少游为何写出这么一首伤感的词呢?这就得较为详细地说一说,填写此词之前后,少游内心深处最为“牵挂”的是一件什么事?
元丰二年春夏,苏轼由徐州移知湖州,途经高邮。适逢秦观的祖父,随叔父秦定居会稽已经多年。祖父年事已高,秦观早有如越省亲的打算,遂与苏轼结伴南行。同行的还有参寥等共五人。他们经扬州,到润州(今江苏镇江),在金山遇风留信宿。至无锡同游惠山后,苏轼到达任所湖州。遇梅雨,又共同泛舟城南。秦观告别苏轼,去往会稽叔父的任所省亲。叔父时任会稽尉,郡守程公辟极为赏识秦观,便在会稽卧龙山下的一处著名的游宴之所——蓬莱阁设宴款待。正在秦观留恋于会稽的人情、风物之际,“乌台诗案”发生,苏轼被捕入狱。秦观闻讯,在他人避之尚且不及的风口上,多情多义的秦淮海,遽返湖州探询实情。证实后却无能为力,又经杭州返回会稽。至岁暮,由会稽返高邮,除夕抵家。这是笔者所绎出的“山抹微云”一词的实实在在的写作背景。不会不知道这些实情的苏轼,他怎么会忍心去讥讽自己所一贯所赏识的淮海居士呢?
再从一些细节上看:秦少游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也是苏轼所钟爱的“门墙桃李”,他们是师生关系,老师口口声声称学生为“公”,这叫对方怎么承受得了?再看,黄升一上来就说什么“秦少游自会稽入京”云云,笔者可以断言,少游压根儿就没有自会稽入京,他是带着十分沉重的心情由会稽返回老家高邮的。因此,我们说这段评语是黄升随心所欲的编造!
值得警惕的是,这类编造绝不止黄氏一人所为,也不像是出于恶意,所以也就更容易被诳上当。被诳过之后,笔者得出了一种教训——越是说得煞有介事,越要小心;越是脍炙人口的名篇,越容易被这种“编造”所误导。
李清照在唐宋以来的全部词作中,《漱玉词》被误读的数量和程度,大致埒同于《放翁词》。在第一讲中,已就《声声慢》等三首词作出了本人的解读,兹不复赘。
陆游《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以往人们或为尊者所讳,或未曾得知陆游在其原配唐氏、继室王氏之外,还有一位曾令其神魂颠倒、爱之欲狂的小妾杨氏。陆、杨之间的那段婚外情,当是深藏在《钗头凤》词后面的真实背景;换言之,《钗头凤》是陆游书赠杨氏而非唐氏者。鉴于陆、王之婚配是由双方家长包办的,其间难免存有不如意之事。王氏自蜀州东来山阴与陆游结合,后又携其五子一女,跟随陆游入其故乡蜀州,并一度滞留于此。离开王氏游宦于成都、嘉州等地的陆游,与杨氏邂逅钟情。陆游最疼爱的最小的女儿,就是他与杨氏所生:“淳熙丙午秋七月,予来牧新定。八月丁酉,得一女,名闰娘,又更名定娘。予以其在诸儿中最稚,爱怜之,谓之女女而不名。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郡华阳人。”(《渭南文集》卷33之《山阴陆氏女女墓铭》)为一个夭折的襁褓婴儿撰写“墓志铭”本已少见,况且其中尚有“姿状瑰异凝重者”“不妄啼笑”“与常儿绝异”云云,这种极度夸赞的话,以及她死后,陆游为之“痛甚,洒泪棺衾间曰:‘以是送吾女。’”不难发现,在这种强烈的感情色彩背后,显然另有隐衷。这是以往人们未曾想得到的、正确解读《钗头凤》一词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陆游亲笔所写的这一“墓志铭”,已是后话。在此之前,他与杨氏还生过两个孩子。
陆游从南郑鑫抗金前线,十分无奈地到达成都,曾下榻于城西的一个驿站里。在这里,他与一位人称“驿卒女”(其实当是驿站中的艺妓杨氏)两情相悦。自此,陆游凡至成都,均下榻于这一“驿社”。《放翁词》中至少有十来首以往或被称为狎妓艳情,或被看做梦游仙境的蜀中之作,实际是跟陆游与杨氏的那段婚外情缘有关。比如,首句作“风卷征尘”的《双头莲》中的“伫想艳态幽情,压江南佳丽”,指的当是杨氏。在陆游看来,这位杨氏压倒了原籍江南的原配唐氏。陆游的第六个儿子子布,当是他与杨氏生的第一个孩子,而不是年近半百、徐娘已老的王氏所生。正因为子布系非婚所生,在陆游一家东归原籍山阴时,才将子布像弃婴一样地寄养蜀中,直到王氏去世后,子布才得以回到陆、杨身边,这又是后话。当初从子布的坐胎到出生以后,大约两三年之久,因家庭和其他世俗所造成的种种阻碍,杨氏独自抚养子布,而陆游不但没有给予应有的关照,竟有数年压根未与杨氏照面。直到淳照五年(公元1178年)二月,陆游去成都城东后蜀燕王宫故址张园观赏海棠,与杨氏意外重逢,愧疚交加之中,写下了这首忏悔录似的《钗头凤》。不仅是这首《钗头凤》,就是以往无确切编年的《卜算子·咏梅》,也不像是作者的咏物抒怀或孤芳自赏之作,而更像是《钗头凤》的姊妹篇,当是陆游寓蜀期间,专为“驿外”“无主”“一念堕尘中”(《秋波媚》)、“才见便论心素”(《真珠帘》)的别有“风调”、令其“时时偷顾”“最动人”的杨氏所作。
在自号“放翁”的陆务观被“恩准”东返山阴之前后,子聿又在杨氏腹中坐胎。为了求得与陆游同行而不为王氏所阻,杨氏乔装打扮成行脚尼姑尾随而行,只有四五岁的子布却被舍弃在西蜀。这或许就是人们一向认为不足置信的“野史”“轶史”中所说的,陆游“挟蜀尼以归”和“携成都妓剃为尼而与归”的真相。而当初与子布诀别的凄惨情形,则有陆游的诗句为证:“忆昔初登下峡船,一回望汝一凄然。梦魂南北略万里,人世短长无百年。”(《剑南诗稿》卷五四《计子布归程已过新安入畿县界》)
这位至少在中年以前有点缺乏自律性,往往为酒和女人而颓放和癫狂的陆游,应该说欠下了杨氏母子一笔沉重的孽债,为此他深自忏悔过,也为后来得以重逢喜不自胜,这一切,不仅有陆游的多首诗为证,其晚年一直将杨氏所生的子布、子聿留在身边,倍加疼爱,更是陆游欠债心情的一种旁证。唯因陆游对杨氏的愧疚和爱怜,较之对唐氏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钗头凤》一词才能写得那样痛切感人。况且,在《放翁词》中,还有多首以往被视为“赠妓”和“代妓而作”者,也写得相当深挚多情,这恐怕大都与陆、杨那段不平常的情缘有关。平心而论,杨氏为陆游付出的比唐氏更多,也更能打动陆游,从而写出了这首令古今多少读者“情愿为之悲喜”的《钗头凤》!
笔者在对陆游的词学观念加以绎的过程中发现,他不仅恪守“诗庄词媚”的老传统,有时甚至将词视为下贱。根据笔者的赏词所见,解读《钗头凤》时,尤其不能忘记,在陆游的观念中,并未完全消除对于词的鄙薄心理,再加家长制和其他封建伦理观念对其强制性的约束,在他身上仍然保留着一些令人难以思议的理念。比如,他时而惟父母之命是听而休弃唐琬,时而又把正妻和妾媵艺妓的地位视为有天壤之别,他把对于前妻和继室的情意写在庄重的诗里,比如“沈园”诗、“菊枕”诗和其他多首诗歌,大都是为怀念唐琬的刻骨铭心之作;就是对其明明有所“审美疲劳”的、她本人又不无刻薄之嫌的王氏,陆游也以《离家示妻子》为题,作诗叙说她的好处。而对于杨氏,哪怕私下里“爱”得发狂,甚至觉得她的“倩笑”“道骨仙风”,比唐琬更值得怀念,到头来也只配写到“等而下之”的长短句里。(陆游这一关于诗词题材的保守观念,至其晚年大有改变)何况,《钗头凤》这一词调及其渊源所自《撷芳词》,多系带有浓重艳情色彩的章台冶游的产物。如果用心读一读陆游于宋孝宗干道中后期至淳熙中前期的词作,不难发现,包括《钗头凤》在内的若干首写于蜀中的长短句,竟在不同程度上,与杨氏的身世、“做派”,乃至长相、身段有关,而与唐琬则风马牛不相及。依照陆游在某种意义上偏于落后的词学观念,说不定他认为,将自己与唐氏的那段情事,用《钗头凤》这种词调歌之、题之,会有损于陆、唐两族及其本人之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