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战主和死相残——读陈亮、岳飞词
南宋立朝十七年后,出了一位才子叫陈亮,他四十三岁时填了一阕《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这是一曲高亢的抒发抗金情绪的词章。
词的上片表达出无奈的矛盾心理。朋友章德茂受孝宗帝委派赴金国为金世宗完颜雍贺寿。陈亮在送别的时候说,我们多年按兵不动,没有派兵到北边收复失地,金国人恐怕认为大宋无能。朋友您这次出使,虽然只是一位使者,但肯定会有“万夫雄”的气度。现在宋朝国力不济,不得不像河水沿岸顺势而行,做些勉强的事情,总有一天我们会战胜强虏,把金主悬首示众。
词人下片情绪转向高昂,词人自豪地说:堂堂中国,是尧、舜、禹这些圣人开辟的疆土,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总该有一个半个耻于向金人称臣的人吧?总该有几个血性汉子不能容忍“万里腥膻如许”的外族统治蹂躏吧!否则老祖宗的千古英灵会看不下去的,我们的国运难道就没有磅礴伸张的时候?胡人的气数快完了,大宋的国运正在升腾,如太阳当空。
陈亮的身世很有趣。父亲默默无闻,他自小跟好酒而又豪侠十足的祖父长大。《宋史·陈亮传》说他“才气超迈,喜谈兵,论议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他曾经五次向孝宗帝上书,力陈治国方略。据说有一次孝宗帝要授官职给他,他笑着说:我是要为社稷开百年基业,不是为博得一个区区职位。因此他一生没有显赫的仕宦履历,但却三次入狱。一次是因为犯上言论,一次是因为同桌吃饭的人食物中毒而死被冤,再一次是家童打架致人重伤受牵连。
陈亮虽然年轻时就才名显赫,但却不太在意功名,直到五十一岁参加礼部考试,无意间中了状元,遗憾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第二年就病死了。
主战派中,千百年在民间最有影响,甚至被奉为神明的,当数岳飞,他的一曲《满江红·怒发冲冠》,至今老少皆知传唱不休。岳飞的部队被民间称作岳家军,战功卓着,几乎所向披靡。正在岳家军战局大胜,要收复北方失地时,朝廷一日之内连下十二道金牌,催其收兵。因为岳飞坚决主张抗金,又能挥戈征讨,与皇家和谈的方略相冲突,于是被削了兵权,朝廷还不放心,将其逮捕下狱。为警告所有主战派,宰相秦桧出面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岳飞处死,同时被杀害的还有岳飞的儿子岳云。这是公元1142年的事,岳飞那年三十九岁。
后来民间把这笔血债都记到了秦桧头上,在岳飞墓前铸一秦桧跪像,让人们在仰慕怀念岳飞精忠报国的史诗般的伟大壮举时,唾弃罪恶猥獕的奸人秦桧。其实秦桧在杀害岳飞这件事情上固然是出面者、策划者,但绝不是决定者。决定者是谁,是皇帝宋高宗自己。早在宋高宗登基之初,他就要求带兵的大将要学习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名将郭子仪,虽然手握重兵,功高盖世,但要心专朝廷,听从召唤。宋高宗对大将张俊说:你所管的兵是朝廷的兵,你如果像郭子仪一样忠诚朝廷,那么不但你自己享福,儿孙也跟着享福,你如果拥兵自重,有令不遵,那么不但儿孙无福,你自己就有不测之祸,你定要戒之戒之。
想不到宋高宗对张俊说的话在岳飞身上应验。岳飞要雪靖康耻,要迎回徽、钦二帝,跟朝廷与金议和的方针对着干。宋高宗当然不能容忍,试想,真迎回徽、钦二帝,高宗自己往哪里摆?明代大文豪文徵明有一阕《满江红》一语道破个中玄机: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依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高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疆圻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在两宋过渡时期,一直贯穿着主战主和的斗争。主战虽有广泛而强烈的民意支持,但是以皇帝为代表的相当数量的官员却是主和,他们把持着主导权,于是主战的将官被削兵权,主战的文官被贬谪天涯海角。
当时任枢密院编修官的胡铨是比较激进的主战派,他上书高宗帝,说自己与主和派的秦桧、王伦、孙近不共戴天,请皇帝下令斩三人头示众,否则自己宁可被贬东海老死,也不愿在这样的小朝廷苟活。胡铨的下场可想而知,果真被贬到海南岛,在忧愤无奈中填了一阕《好事近》自嘲:
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秋月。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
大词人张元斡虽然任主战派宰相李纲的幕僚,但李纲并没有得志,他虽然有“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迎回两宫的壮志,却也只能空击唾壶悲歌,“泣孤臣吴越”。
下场最为悲惨的是与秦桧同朝为官为相的赵鼎,他因为主战被贬到海南岛,为保护家人免遭秦桧毒手,自己绝食而死,死前自书柩前灵幡:“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
在主战派中,最有名,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词人当数辛弃疾。他的经历也最为传奇。
事过千年,我们今天回过头,再设身处地于当世,从政治、军事、经济、社会的角度去审视当时主战主和两大派的斗争,应该说争斗的双方都有道理,只是后来人们更多褒扬主战而批判主和,主战派被称赞为英雄,主和派被斥责为投降,这是令人遗憾的极端评价。
北宋立国于后周之基,宋太祖赵匡胤百分之百地重演了一遍后周太祖郭威澶州兵变、被部下黄旗加身、拥立称帝的闹剧,通过“陈桥兵变”登上皇位。那时候的中国,经历了唐朝衰亡之后五代十国的大动乱,从唐朝结束的公元907年到北宋立国的公元960年,五十三年间在中原地区先后出现了梁、唐、晋、汉、周五个政权,同时存在的割据政权又有前蜀、后蜀、吴、南唐、吴越、闽、楚、南汉、南平、北汉,前者称五代,后者称十国。
这些政权前后更迭,互相攻伐,热闹得不亦乐乎。赵匡胤从后周继承的国土版图包括山东、河南两省,山西、陕西两省的大部,河北、宁夏、湖北、安徽、江苏等省的一部分。
北宋立国之后的前两任皇帝太祖、太宗治国四十二年,几乎都是在征战中度过的。他们先后吞荆、湘,取后蜀,灭南汉,平南唐,又征服了福建的泉、漳两州,收服了以山西太原为中心的北汉政权,降服了吴越君主钱弘俶。在一统中原及周边疆土的同时,太祖、太宗一直努力夺取后晋割给辽朝的北方燕、云十六州,与辽国多次开战,后世广为传诵的杨家将杨业,就是在与辽国的战争中重伤被俘绝食而死的。大辽立国比北宋还早十多年,正处在活力鼎盛的中兴时期,他们不但要保住燕、云地区,还不断南下进犯,于是两个同处创立上升阶段的国家常常爆发大规模战争,只是因为彼此实力相当,结果互有胜负,谁也占不着便宜。直到公元1004年在双方厌战的情况下,签订了“澶渊之盟”,宋辽之间才有了之后一百多年的和平共处。
到北宋末年,辽政权被在它版图上崛起的金人推翻,金国携战胜辽国的雄风收复了西夏,又剑指北宋,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打到北宋首都开封城下,并破城俘虏了徽、钦二帝,迫使宋朝迁都南方。
后来在杭州立朝的南宋朝廷深知与上升阶段的金国比,实力不济,不能以卵击石,有限的军力只有集中起来打防御战,于是采用以国土和财物换和平的方式平息战争,以低人一等的俯首称臣阻止野蛮军队的杀戮。这样做虽然有伤自尊,尤其是自古以天朝自居的中国人,要降服于比自己落后千百年,从不被正眼相看的蛮族,民族心灵深处所受的创伤是可想而知的。但弱者往往别无选择,这是生存必须付出的代价。
幸好失中有得,南宋保存下来的半壁江山延续并发展了中华文明,形成了一个文化、经济、科技、社会发展的鼎盛期。纵观历史朝代,唯有两汉四百三十年是最长的,其次清朝二百九十五年,唐朝二百八十九年,明朝二百七十六年。元朝一百六十二年,其他都只是十多年或几十年便匆匆谢幕。而两宋虽然比之汉唐元明清疆土小一些,军力弱一些,但它延续了三百一十九年,仅次于两汉。近年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卷“宋朝”条这样总评两宋: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疆域最小的中原王朝,它在经济、教育、科技、文化方面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古代是空前的。同时它还是当时的世界大国,在经济等方面的成就,在当时世界上居于领先地位,对人类文明作出了重要贡献,产生了深远影响。
这个评价是比较公允的。
在一段时间里,不少人说宋朝是“积弱积贫”、“偏安一隅”的小朝廷,这种说法很不客观。近来已有学者写文章说宋朝弱而不贫,偏而不安,这是很有见地的。确实,北宋立国后的半个世纪南征北战,一统中原,又倾全国之力抗击了西夏和北方辽国的入侵,这是近三代人可歌可泣的伟大战绩。两宋之交时期的二三十年里,南宋也组织了许多有效的防御战,使金人大伤元气,不得不议和后撤。只是军队官兵要死战硬拼,政治家要留有余地。今天折过头看,如果当时南宋与金国硬拼,南宋的军队和国力并不占优势,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人死财破。中华一脉能否保存和发展还不好说。因为正好有一个同时期的事例很能说明问题,辽国跟北宋真宗皇帝签订了“澶渊之盟”之后,休养了没几年就去进攻西夏,接着又去进攻高丽国,前后几十年国内一直处于战争动员的状态,人员大量死伤,财物大量消耗。穷兵黩武是国之大忌,而辽国就犯这一忌。果然它终于穷尽国力,消失在金国版图上。
人在社会上谋生需要圆通,国家在世界上生存和发展何尝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