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画大师文徵明——读文徵明词
文徵明是苏州人,是至今苏州人引以为骄傲的历史文化名人。在明朝中叶,人们把唐寅、文徵明、祝允明、徐祯卿推为“吴中四才子”,称赞他们文才了得。又把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四人称作“吴门画派四杰”。是引领文坛和艺术界的领袖人物。
文徵明出生于官宦家庭,父亲在温州知府任上重病而死,当时文徵明很年轻,急急忙忙去办理丧事。因父亲为官清廉,缺少银子,所以后事办得很简朴,老百姓看不过意,自发捐钱作一些添补,被文徵明婉言谢绝,说父亲以廉吏着称,生不求财,更不会死后给人增加负担,当儿子的如果接了这些钱,会污损父亲的一世英名。更何况父亲已死,儿子怎么能发父亡之财呢?一席话说得温州老百姓又感动又佩服,大伙儿商议之后,决定用这些捐来的钱在一个风景点建一座亭子,起名“却金亭”,表彰纪念文徵明父子的高风亮节。
文徵明幼儿时期并不聪明,史书上说他到“八九岁语不甚了了”,意思是八九岁话还说不太清楚。但他父亲并没有放弃对他的认真培养,请当地大师级的人物教授儿子:让文徵明跟李应祯学书法,跟吴宽学诗文,跟沈周学绘画。由于有这些名师严格而系统的教育训练,文徵明的学问及诗、书、画功底很扎实,到二十岁左右时,在苏州文坛已小有名气。
文徵明生于1470年,与唐寅(唐伯虎)同岁,比祝允明(祝枝山)小十岁,三人交情很好,文徵明与唐寅一起跟沈周学画,祝允明后来又和文徵明一起跟李应祯学书法。沈周虽然长文徵明、唐寅四十三岁,但他们之间亦师亦友,是忘年交。沈周生性恬淡,终生布衣,服侍高寿的老母亲到九十九岁送终时,他也到了八十岁高龄。因此一辈子很少离开乡里,虽然在画坛名声大着,但与官家很少往来。史书上记载着一则趣事,说苏州太守曹某建盖衙门将成,下令征集民间画工为新衙门的墙梁作画,查画工名单有沈周,便派衙役去通知沈周应这一官差,算是服工役。旁边的好心者劝沈周到官家走动走动,以他的名气求免差役。沈周却说,按规矩服差役是庶民的义务,不是什么羞辱的事,如果因此而去求人减免,那才是自己降低了身份。于是按官家要求去服完了差役。后来曹太守进京述职,吏部尚书向他询问沈周近况,曹太守不知沈周其人,只能唯唯蒙混,接着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又问沈先生有书信吗?曹太守更加惊慌茫然,无言以对。下来问随从沈周何许人也,回答是前者应差役的画工。曹太守惭愧万分,回苏州不先回家,急急忙忙地先去拜访沈周,赔礼道歉,引咎自责。
大概是受老师的影响,几个学生后来画名卓着,官职却没怎么上得去。唐寅虽然聪明过人,得乡试第一,踌躇满志要争状元及第,却因考场弊案下了大狱,被永远取消了科举资格,从此卖画为生,却也心安理得,快哉乐哉!祝允明,到三十三岁才中举人,之后几次参加会试皆不中进士,几年后被授一个边远地方的知县,又改迁应天府(今南京)通判,几年的体验让他实在无法接受官场的约束和污浊,于是称病回家,永远告别了仕途。
文徵明十九岁进县学取得秀才资格,后来九次参加乡试,一直考到五十三岁都没能中举人。在明代,举人是做官的最低门槛,进士出身的做官,前程才会好一些。文徵明从小考到老一无所获的不幸遭遇可能感动了上天,在他五十四岁这年,经工部尚书李充嗣推荐,被任命为翰林院待诏,官职级别定为从九品,是官员等级中最低的一级。翰林院是专供进士的前若干名学习研究朝廷制度和为上层决策提供咨询的地方,这里的人都是准备升为国家高级官员的栋梁之材。因此五十四岁的文徵明以待诏身份出入于此,就格外显得寒酸。虽然自信有真才实学,当时翰林院的杨慎、黄佐、林俊等状元探花也都很敬重他,但老迈的年龄和一般朝气蓬勃的年轻后生形成的年龄反差;寒微的职级与集聚在国家权力中枢的一大批人中龙凤形成的出身反差;在家乡已是江南文坛领袖与在京城默默无闻的反差;等等,这些强烈的反差使文徵明的自尊心不断受到伤害,本来能到京城当朝官,有机会面谒君王,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荣耀,但文徵明对此似乎没有好感和留恋,他在一首题为《内直有感》的诗中说:
天上楼台白玉堂,白头来作秘书郎。
退朝每傍花枝入,儤直遥闻刻漏长。
铃索萧闲轻琐静,词头烂熳紫泥香。
野人不识瀛洲乐,清梦依然在故乡。
诗人毕恭毕敬地把皇宫朝堂比作神圣的玉皇大帝的天上楼台,把京城比作人们无限向往的海外仙境瀛洲。但却用自嘲的方式说自己是野人,没有本事上进,老到白头只混得一个官阶最末等的从九品秘书郎,跟着一班春风得意的年轻后生当助手杂役。与其这样没滋没味地待下去,倒不如卷铺盖走人,回家乡自由自在地过自己喜爱的诗画人生。
果然,文徵明在京城只待了三年,跟着一班人修完《武宗实录》之后,便请辞回家。这段时间,友人杨慎因“议大礼”案被下大狱,几乎至死,后来被世宗皇帝放逐云南。这件事情对文徵明震动特别大,使他看到奸佞当道的官场一步千险,步步深渊。
之前文徵明作过一阕《满江红·拂拭残碑》,以历史学家的眼光评说岳飞的死不是死于秦桧,而是死于宋高宗,不是死于功高盖主,而是死于岳飞自己只有军事才能,没有政治头脑。文徵明是绝顶聪明的人,如果说写这阕词只是隔代议政,只能显示他洞穿历史的眼光,那么状元公杨慎的不幸遭遇却是发生在身边的政治事务,不受牵连已是万幸,他当然选择退避三舍。
文徵明有一阕《满江红》最见其江南文人性格:
漠漠轻阴,正梅子、弄黄时节。最恼是,欲晴还雨,乍寒又热。燕子梨花都过也,小楼无那伤春别。傍阑干、欲语更沉吟,终难说。
一点点,杨花雪。一片片,榆钱荚。渐西垣日隐,晚凉清绝。池面盈盈清浅水,柳梢澹澹黄昏月。是何人、吹彻玉参差,情凄切。
文徵明虽然从小学书学画,接受了浓厚的艺术熏陶,但他毕竟出身于官宦之家,他的仕途追求除了满足自己有所作为的愿望之外,还承载着家族兴衰的理想,所以他大半辈子竭尽全力一次又一次地参加科考,虽然屡战屡败但仍然矢志不渝,屡败屡战。这在古代文人中,虽然有,但并不多。
更为难得的是,他虽然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科考失败,晚年到京城当官不但没被重用,反而受了些闲气,受了些屈辱。这些挫折几乎如影随形地反反复复折磨了他一辈子。但在他的诗词中,看不到太大的情绪起伏,看不到激愤的言词,更看不到对科场、时政的埋怨,即便有点怨言,那也是自嘲。这种大度、平和、良好的性情修养可能是从他的老师沈周那里学来的,也是极为难得的。
从这阕《满江红》中,我们可以读出文徵明内心深处淡淡的忧伤。从字面看,词人烦恼的是“欲晴还雨,乍寒又热”的反复无常的天气,忧伤的是留不住春天的脚步,多情的词人依傍在亭子的栏杆边,看着凋谢的梨花,飞走的燕子,看着躲在绿叶丛中的逐渐发黄的梅子,感受着多变的晴雨冷热天气,想着自己的身世命运,似乎找到了一点内在的联系,有了一点想表达什么的冲动。但这种冲动只是像一丝丝微风飘过园林,转眼便消失了,一切又归于宁静,想说的话不知是忘词了还是改变了心情,终于没说出来。
在下片,词人又把目光转向景物,呆呆地看着像碎米雪一般飘飞的杨花和榆树叶,看着清浅的池面上盈盈闪动的水波……不知不觉中,昏黄的月色取代了日光,清寒的冷风从远处送来时高时低、时强时弱的玉笛声,如泣如诉,使人感到清冷凄切。
从词中描写的景物看,词人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不是一天也有半天,并且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从流露出的心态看,词人的情绪很平稳,没有大起大落的悲喜。他不是因为碰上什么突然的不顺心的事而来这个地方躲着疗伤,也不是因为对什么人什么事积累了深深的怨恨,要借此发泄一腔悲情。文徵明是大诗人、大艺术家,他高深的修养使他的胸怀具有巨大的容量,足以包容化解人生道路上的种种不幸,哪怕是反复重大的打击,也能转化成淡淡的悲情,似一缕轻风,风过无痕,不足以伤身。这是文徵明式的四两拨千斤的精神太极,可能是因为有如此高深的涵养,他老人家才活了九十岁的高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