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
周邦彦自度曲。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徽宗)问《六丑》之义,莫能对。急召邦彦问之,对曰:‘此犯六调皆声之美者,然绝难歌。昔高阳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犯调指一个曲子用两个以上宫调。宫调由七音、十二律构成。七音是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十二律用来定音阶的高下,各有七音。以宫音乘十二律为宫,以剩下六音乘十二律为调。宫有十二,调有七十二,合成八十四宫调。
周邦彦《六丑·蔷薇谢后作》
正单衣试酒⑵,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⑶,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⑷。钗钿堕处遗香泽⑸,乱点桃蹊⑹,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⑺?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⑻,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⑼,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⑽。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⑾。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⑿,何由见得?
注释
①试酒:宋代风俗,农历三、四月间,初尝新酒(见《武林旧事》卷三、卷一○)。
②过翼:指飞鸟。
③楚宫倾国:以南方美人喻蔷薇花。
④钗钿:将落花的花瓣比作美人坠落的钗钿。
⑤“乱点”二句:描写落花缤纷、四处飞散的样子。
⑥蜂媒蝶使: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像媒人和使者似的。这里用以反衬无人追惜残花。
⑦窗隔:指作者的窗子。此句意谓蜂蝶催促词人去看蔷薇花。
⑧蒙笼暗碧:树叶成荫,一片深绿。
⑨珍丛:即蔷薇花丛。
⑩“长条”三句:带刺的花枝勾住词人的衣裳,似有深情要表达。
11、强簪巾帻:勉强把残花插在头巾上。
12、“终不似”二句:总不如盛开的花朵戴在头上摇曳多姿。欹侧,这里指媚人、悦人貌。
13、“漂流处”二句:劝落花不要随流水而去。
14、“恐断红”句:用红叶题诗故事。卢渥应举,偶临御沟,见一红叶,上有题诗:“水流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后宫中放出宫女择配,其中那位归卢渥者竟是题诗之人。见范摅《云溪友议》下。
赏析
这是一首咏物词。咏物词是南宋词的重要题材类型,但在北宋并不多见,正是从周邦彦开始得到发展。“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在这三四月间穿单衣、尝新酒的时节,惆怅我仍羁留他乡、光阴虚掷。虽然题目点明是咏物,却从自身的羁旅之愁开始写起,一开篇就将自己置身词的情境中,也就有着显著的身世寄托之感。“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这几句写的是春天逝去,作者希望春天能够留得再久一点,但是自然的变换、季节的更替又岂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春归”的无情也正衬托出人的有情。虽然还没有写花,但为下面的惜花之意已经铺设了情境。“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不但春天的逝去使花凋零,更有夜来风雨的摧残。“楚宫”和“倾国”都指代绝色美女,用了楚王好美女的典故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典故,而这些典故都寓含了红颜薄命的意思,“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也年纪轻轻就死了,所以“葬楚宫倾国”蕴涵着强烈的惜花之意。“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写凋谢的花瓣像美人的钗钿散落在地上一样,带着余香、纷纷乱乱地飘落在桃树柳树下的小路上。
“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意思是花儿这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似乎是不忍离去,然而她这样多情,又有谁怜惜她呢?这是用无人怜惜来反衬作者的多情。“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只有蜂和蝶时时扑打着窗隔,好像花的使者,在招呼着我一起凭吊落花。与“多情为谁追惜”的意在言外不同,这两句是通过写蜂和蝶的恋花来正面烘托作者恋花、惜花的情感。这是上片。作者转换多种角度写蔷薇花落,都是多愁善感的词人心灵所展开的丰富多彩的联想。上片是作者在屋中所感,也许是从屋子的窗口望着屋外,而有了这许多的联想。
被这种恋花、惜花的情绪所纠缠,作者终于走出室外,来到蔷薇花谢的“东园”。“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园子里静悄悄的,这种静是因为花事凋零,无人赏春,也是因为不再有“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百花争艳、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蒙笼暗碧”是指草木葱茏,碧绿幽暗。这其实和苏轼的“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都是写暮春花谢绿长的景象,但是表达方式不同,所体现的作者的内心情感也就大为不同。苏轼写了花谢,也写了新生,就在伤感中体现着旷达,而周邦彦用“蒙笼暗碧”来形容绿意,没有旷达,只有浓重的伤感。“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静静地徘徊在蔷薇花丛底下,心里不住地叹息。“珍丛”是说值得珍惜的蔷薇花丛,显然带着作者浓重的主观情感。“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蔷薇花枝是带刺的,枝条勾住了人的衣服,好像是她牵着衣服有什么话要说,表现出不忍分别的无限深情。“静绕珍丛底,成叹息”是写人对花的留恋,“长条故惹行客”则将花拟人化,写花对人的不舍,实际仍是作者的惜花之意,但写人恋花、花恋人,就将作者伤春惜花的心绪用丰富的表现手法充分表现了出来,而不是单调的抒情性语言。“残英小、强簪巾帻。”又转到作者的视角。摘下一朵小小的残花,勉强把它插戴在头巾上。“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折花而戴,同样是表达惜花之意。由折花而戴这个动作,作者又进而想到:“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总不如
盛开的蔷薇花戴在美人钗头,颤颤袅袅,美丽动人。“颤袅”,既是写花的婀娜多姿,也是衬托美人的婀娜多姿。作者说自己戴残花“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既有时光流逝、年华不再的迟暮之感,也许还隐约地表达着对过去某段旧情的追忆和怀念,不过这一层意思非常含蓄、不可指实,而这一细节的出现,更增添了作者“惜花”之意的内蕴的丰富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既然花能“牵衣待话,别情无极”,她是这样地深情,那作者也要情意殷殷地嘱咐道:落在水中的花儿,你们不要随着潮汐飘走,恐怕上面也有相思字,如果飘走,就永远无人能见到那些伤心的句子了。周邦彦用“红叶题诗”的典故,只用了部分意思,有前半部的哀怨而无后半部的团圆,用“断红”、“相思字”这样哀婉缠绵的语辞,使他的惜花之情如同流水、落花一样,伤感而绵绵不绝。并且这样的描写是否和前面一样,也暗示着作者的某段旧情呢?作者仍然用极含蓄的笔墨,一点即止,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和回味。
这是一首慢词长调,周邦彦在柳永的基础上,大量创制和发展了慢词。他特别善于布局谋篇,注意结构上的回环曲折和前后呼应,改变了柳永词单一按照时间顺序安排结构的做法。柳永词如《雨霖铃》,从长亭告别,到骤雨初歇、兰舟催发、执手相看,再到想象别后情景,别后的想象又依照“今宵酒醒何处”到“此去经年”的顺序展开。这种“线性结构”对于柳永来说,由于他有着多样的艺术表现力,所以读来还是一波三折,给人很深的艺术感染力,但是对于天赋和功力不如柳永的一般作者来说,结构上的缺少变化就容易流于平铺直叙。周邦彦的慢词正在结构上弥补了柳永的不足。他不再按照时间顺序展开,而是按照心灵情感的流动过程,常常打乱时间顺序,结合倒叙、插叙等手法,在回环往复中使结构曲折细密、充满变化。如这首《六丑》,便是按照心灵情感的流动过程来结构全篇,打破了时间的线性发展,回环往复、互相呼应。如“漂流处、莫趁潮汐”,便呼应了前面“愿春暂留”和“别情无极”的人与花的深情。
周邦彦词的语言富艳精工,善于运用典故和融化前人诗句、意境。如《六丑》中的“楚宫”、“倾国”、“红叶”,都是前人诗中常见的典故和语辞,“钗钿堕处遗香泽”令人联想到《长恨歌》中的“花钿委地无人拾”,而它更直接的来源是晚唐诗人徐夤的《蔷薇》诗:“晚风飘处似遗钿”,周邦彦将这些语辞和意境化用到自己词里,用词的体式恰切地表现出来,既增添了意蕴,又浑然天成、融化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