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青山
古往今来,以山为题材的散文,如果用古色古香的词语来形容,大概可以用得上“汗牛充栋”或者“浩如烟海”这些字眼罢。我却不避重复雷同之嫌,也想写一篇“山”,让牛多流一滴汗,为书屋增加几页纸,给大海再添一缕烟波。
因为我对山的渴念,无尽无止,不能自已……
是的,在那重重叠叠的山岭中间,我丢下了一大串童年的梦。那是一座名山的支脉。主山黄山虽然以她的仙姿驰名于世界,而支脉却如乡野的村姑默默无闻。就在这四周环山的一个村庄里,我,像一棵小草,寂寞地,悄悄地生长起来。山,搂抱着我;我,依偎在山的怀里。倘若把我的生命比做一条明净的小溪,那么它上游的水波里,便充满了山的形象。以致后来我走出山区,在广漠无垠的平原上生活的那些年月,哪怕是看到一点远山的影子,也感到分外的亲切!
然而,在那已经像梦一样消逝了的儿时,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离开山。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四面的山就矗立在我的面前,它们高大,威严,峥嵘,深邃,团团围住一片谷地,形成了我的生活环境。我像是住在一所硕大无朋的房屋中,里面已经够我活动了,并不想要走出屋子去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有一两次,我偶尔爬上一座山头,以为可以看到山外的景象了吧,谁知山外仍然是绵延起伏的群山,海浪一般浮向天际,犹似趴在窗户上看屋外,见到的竟还是房屋和院落。
山,虽然挡住了我的视线,圈住了我的想象力,但在我的心目中,它却是神奇有趣的。那些高高的山顶,也许就是白云的家乡吧。有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曾写下这样的诗来赞美我们那里的山:“云中美人雾中山,立马悬崖君试看。”多美的诗句、多美的风光哪!可惜那时候我还不会体味诗中的意境,也不会欣赏如画的山色。依我贫乏而幼稚的遐想,在那终年云封雾罩的峰岭之上,幽谷之中,住的该不是美人,而一定是仙人。请不要笑话小孩子曲解了将军的诗,螺蛳坑不就是有仙姑姨姨住在那里吗?从汪山岗再向上去,山道旁边那巨大而齐整的石壁,听说就是仙女的衣橱,在有月亮的晚上,过路的人还看见过仙女开柜取衣服呢。是拿一件轻云缝制的披风去给齐云山上的那个石女人挡挡月夜风露吗?听说她是在那里翘望丈夫归来,站得久了而化为石人的。其实,那不过是一块略具人形的石头罢了。后来,我才知道,“望夫石”的故事也并非我乡独具,而是许多地方都有流传的,大约是旧时代太多的“望夫”悲剧的一种升华。
不仅山上形似某种事物的石头产生过种种动人的传说,就是那些高峻巍峨的山的本身形状,也唤起孩子们许多联想:东南面的东流山像春天的竹笋一样尖尖的,北面的阳山像村塾先生案上的笔架;濂溪对岸的魁山简直同祠堂里的那口大钟一模一样,峰顶的宝塔就是钟上的环扣。而我姨妈家的高山(山名)更活像是一头蹲着的狮子。怪不得人家说我们那里的山是“青狮、白象”呢。
姨妈家离我们村有二十几里路,和她家相比,我家所在的庄子就算不得是山村了,最近的山也差不多有一里路,而她家,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就坐落在万山丛中的一个山顶上,去时,要翻过四道山岭。幼时足软力小,爬起山来很吃力,在岭脚下仰望登山的石级,真仿佛是上天的梯子啊!
但我还是很喜欢到姨妈家去作客的。那里,许多新奇的东西吸引着我,山谷中有玲珑可爱的野水石,玉米地里埋伏着射獐子的弓弩,山上没有水井,喝水用竹管子引来清泉,汩汩不绝,不是天然的自来水吗?那么高的山,不像是平时在家里看的那样,威武地壁立着,而是亲切地蹲在我的身边,甚至驯服地躺在我的脚下,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这也给孩子的心一种满足,一种自豪。山上,长满了高大的杉树、常青的松柏、嫩绿而稠密的竹林,还搭有看林的“观音棚”。我曾带着又害怕又新鲜的心情跟大人们在棚中过夜。想起来真叫人心跳啦,四周黑糊糊的,山风吹起,满山林涛作响,好似虎啸龙吟,这时,我总是紧张地屏住气,用被子蒙住头,恐惧而兴奋地想象棚外一定有无数野兽在狂奔,许多山魈在往来……
山里一年中最迷人的时光该算是采茶季节了。阳春四月,鲜红的杜鹃花刚刚谢落,漫山低矮的茶棵早就泛出一片新绿色。白天,山上荡漾着清脆婉转的采茶歌声,此起彼落,你唱我和;晚上,院子里点起松明,人们用竹烘笼焙制采来的鲜茶叶。我爱坐在烘笼边听姨妈讲“古今”,特别爱听她讲鬼神的故事。也许因为人小不耐疲乏,常常是听着听着就依在姨妈身旁睡熟了,而大人们却是长夜劳作,通宵不眠。山里人靠山吃山,终年辛劳,胼手胝足,而大部分收入,都要给山主交租,自己所剩也就很有限了,但是,新茶登场毕竟是一年的收获季节,在山民的生活里多少掺进一点欢乐。看到姨妈嘴边浮出的一丝笑影,我也感受到春阳的暖意。
亲爱的山啊,不仅养育了世世代代的山民,也养育了一支小小的革命游击队,那是皖南事变后留在我家乡的少数新四军战士和几条枪组织起来的队伍,靠着大山的荫蔽,山民的庇护,它从小到大,星火燎原了。于是,我家所在的村头筑起了碉堡,山路上设立了哨卡,我不能自由自在地去姨妈家了,但是,想象的翅膀,碉堡和哨卡是锁不住的。我的神思越过空间,翱翔于崇山峻岭之间,飞落在姨妈的小屋之中,并且随着游击队的脚步跋涉驰骋,为它的活动涂上一道道惊险的、浪漫的色彩……
我终于有机会再回到姨妈的家,又看见了那些熟悉而又生疏的山影,恰巧也是在采茶季节,我又拾起了童年的梦。但是,时间的河水已经流过了将近三十个年头。漫长的岁月啊,我从多姿的山区跑到单调的平原,从偏僻的乡村走进繁华的城市,从秀美的江南来到壮阔的塞北,从锦绣田园奔向金沙瀚海……离家乡越来越远,对它的悠悠思念也是时浓时淡。梦里青山,格外美丽动人,每一座山头,每一片丛林,连姨妈家的屋檐上都缀满了灿烂的星星。然而,六年前,当我重新坐在姨妈家院子里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松明,一样的竹烘笼,一样的夜天上高不可摘的星星……眼前宛然昔时风景。也许是山林赐予的最惠的待遇吧,姨妈八十多岁了,身子还很硬朗,也一样坐在烘笼边。但生活中哪里有完全相同的重演的戏呢!所以,坐不了多久,便被她的儿孙们搀回屋去睡觉。此外,也还有几件事和从前不同:一样的烘茶叶,但所有制不一样了,烘笼边的谈论“古今”中增添了当年游击队战斗的传奇,也夹杂着谈论当前一些令人不解的传说。烘笼旁还多了我的一位表哥,本来是邻县的一个颇有名望的中学教师,十七年前,由于众所周知的那一“关”,他没有能够过去,戴着一顶沉重的冠冕,被刷到这深山里来了,然而也幸而来了,有大山的屏障,山民的掩护,他竟奇迹般地避免了去尝“牛棚”的滋味。因之,还能安然坐在这里烤茶叶打发日子,也算是“塞翁失马”吧。
无情的时光在我的额上又印下了几道“年轮”。那位“塞翁”的马已经失而复得,又骑着它出山做他的“人之患”去了。出土文物,不减当年风采,也应该感谢大山的保护啊!而光华闪耀的群星,也终于飞下九天,飞遍山山野野,飞憩在树梢上,飞进姨妈的院落。亲爱的家山啊,你真已变得和我的梦里一样美丽吗?
[1980年7月24日、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