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情
(五篇)
阳光鲜亮鲜亮地笑着
原野上,一幢幢农舍凝为村庄,依然是土屋茅檐,豆棚瓜架。
风掀动那家门帘,飘起来了,似一朵洁白的云。
两扇木板门扉笑开了口,欢迎我。
阳光从镂花的木格玻璃窗外射进来,将花影投在靠壁伫立的衣柜上,衣柜漆着奶油和咖啡两种颜色,像一架精致的屏风,阳光静静地躺在天蓝色铁床的印花床单上,倾听它叙述它的上一代——土炕的历史和命运。阳光在屋内踱步,轻轻地摩挲桌上的二十吋彩色电视机,仿佛欣赏一件珍玩,也没有冷淡站在一边的双缸洗衣机,让鸭蛋青色的机壳映射自己柔和的光辉,还有那张矮胖的双人沙发,也在满意地接受阳光的爱抚……
忽然,我发现,墙角上挂了一只有线广播的喇叭。它衰老的面容我是那么熟悉。原来,它是我的一位老友,由它,我想起了许多年前,我曾访问过这陌生的屋子。于是,我的脑膜放映机上跳出了另一个镜头——只有在记忆的国度里才能寻见的镜头。
消逝了,那几千年灰黄暗淡的岁月,一代代没有色彩的生活;告别了,乌黑的墙壁,破烂的炕席,身上的败絮……
有一天,连土屋茅檐也会走进记忆,只有阳光,总是鲜亮鲜亮地笑着,在原野上,在农舍里……绿色的母亲
汽车驰过黄土高原,扬起的,不是迷眼的灰沙,而是绿色的风。
绿色的风,从大片大片的麦田中吹来,从公路两旁新栽的白杨树上吹来,吹进车窗,给我燥热的皮肤以清凉的爽快,在我干裂的嘴唇上涂着甜丝丝的、湿润的油脂。
我在绿色的风中睡着了,沉入了前夜的梦境:我驱车从这里急驶而过,赭红的山野,在烈日的炙烤下,像《西游记》里的火焰山一样燃烧着,像冲决地壳的熔岩一般炽燃着。热浪和干风从红色的、黄色的泥土的烈焰中滚动而来,扑进车厢,包围住我们,要大口地将我们吞噬……
我猛然惊醒,依然是绿色的原野,绿色的风。我驾轻车,就是来寻找绿风之源的。它在哪里呢?
风起于青萍之末。绿色的风,该是从绿色的水上漂来的吧?
果然,在绿色麦苗的掩映里,在路旁长长的渡槽中,我发现一道渠水不息地流着。它是从黄河里来的,它跨过重重障碍,终于登上这高高的山野。于是,它欢畅,它跳跃,它大笑,从大地的脉管和毛细血管里流进干渴的高原,也流进了每一个山民的心。
然而,渠水并不是绿的,它,金色而闪亮,但它却染绿了山野,染绿了麦田,染绿了希望,染绿了风……它自己也被儿女们映绿了。
啊,渠水,绿色的母亲!骏马山
我住在山麓,是银川市新区的一部分。门前是一道突兀而起的高山,那便是著名的贺兰山。
长长的山,由南而北,绵亘一百五十多公里,悄立于西北黄土高原的边缘上。远望,山呈蓝色,宛如用山中的名产贺兰石雕琢的屏风,近看,山色由幽蓝转入赭红。倘使在明亮的阳光之下,从飞机上俯瞰,该像是正月里舞动的一条龙灯吧。山也是很高峻的,主峰海拔三千五百多米,从山脚下仰望,起伏的峰峦,浴在蔚蓝的天海里,是海中涌起的层层浪花吗?
我爱山,因为我是在山里长大的,但那是江南的山。小时候,在一本旧小说上,我初知贺兰山,后来,在一首有名的词里,我又读到它。那时,不过是我的一个荒凉而渺远的梦罢了。谁知道日后我竟和贺兰山结下了不解之缘,尔来已经四分之一世纪了。
我来时,贺兰山下也真是凄凉满目,寂寂荒滩,萋萋野草,杳无人烟,极目所至之处,哪怕有一个移动的人影,也立刻就能清晰地看到,这一切,仿佛是为了证实我少时的梦。
不知什么时候,我看见荒原上耸起了第一幢巍峨的大楼——也在这个民族自治区的教育史册上,耸起了第一座高等学府。跟着,新的楼群便纷至沓来,接踵而到了,办公大楼、广播大厦、文化宫、图书馆、医院、住宅……形成了一大片楼的森林。夜晚,星星从天上飞到林中作客了。楼的森林和灯的海洋,在暗蓝的天幕下,在这也许曾是亘古的荒漠上,构筑了一个现实中的童话世界,是我少年的梦中未曾见到的世界。
终于,我也从城里随这楼群大军推进到沙原的前沿,做了贺兰山麓楼林中的一个居民。从此,便有幸和名山朝夕相对,饱览山景的四时转换,晨昏变幻。贺兰山,常常被裹在不断流动的云雾之中,也时时露出枣红的山峦和深蓝的峰壑,似乎它也在动了。每逢这时,我便想起,在蒙古语中,贺兰山原来是一匹骏马啊。它在云遮雾罩之间的形象,不正像是昂首天外、穿云奔跑的骏马吗!看的次数多了,我终能把这种感觉写在一阕小令里,“百里屏风开架,翠岗层峦如画。山色霭岚中,更似破云奔马。奔马,奔马,载我飞追四化。”
山城的路
在宁静的山城里,有一条长长的马路,它的一端是集市,那是一个彩色的海洋。
这条路该是够古老了,它所依傍的那道古城墙的残壁可以作证。但昔时,它当然没有现在这样光滑闪亮,宛似一根黑色缎带,而是凸凸凹凹,尘土飘飞,像一条丑陋的褐黄色爬虫。
在那悠远的烟云岁月里,城堞的夕阳,古戍的狼烟,为路支起了苍凉的背景。路上嘚嘚的马蹄声(恰是名副其实的“马路”啊),马背上呜呜的号角声,为路,奏着沉雄悲抑的乐曲。在那已经逝去了的、并不太遥远的年头,饥饿的身影、脚步,褴褛的衣衫和飘零的树叶,一齐落在路的沉重的叹息里。
终于,春风跟随历史的脚步光临了,吹走了路上积年的灰尘,久印的暗影,驱散了山民身上的寒冷,心头的浓雾。于是,路上挤满了人。洁白的回民的帽子,像一朵朵飘动的云;各种颜色的头巾,像一把把鲜美的花束。山民驾着自己的载重汽车和摩托车来了,走在人群的前面,马达声、汽笛声合奏起一支山城的进行曲,马路在车轮的热吻下也快乐得颤抖了。
进行曲在不断地奏着,它和黑色河床上的彩色河流一起,淌向路的尽头那彩色的海洋……
龙潭的绿
是谁把一幅江南锦山秀水的画卷遗失在莽莽西北鲜为人知的一角?是谁从春之国度撷来一片带露珠的绿叶缀在黄河女儿的发鬓?
江南的山是浓绿浓绿的,永是清凌凌的;这里的山也是浓绿浓绿的,水也是清凌凌的。后者该是前者在黄土高原上的艺术再现吧。
人们说,绿,是春神独有的财富。那么,也许就是那片撷来的叶子染绿了这里的黄土,也许就是叶上那颗绿莹莹的露珠跌落在黄土里,化为这绿莹莹的龙潭。
龙潭,静静地躺在山的怀抱里。是环绕着它的山把绿意溶进了深深的潭水,还是澄碧的潭水浇遍了四壁的青山?
一汪深潭,用什么来形容它呢?像碧玉、像翡翠、像宝石、像镜面……不,这些已经太陈旧了的比喻,怎能描摹出它的风姿、传达出它的秀韵?它是姑娘的眼睛,是的,只有黄河女儿的眼睛才会如此明亮,如此秀美,如此清澈,如此传神。
于是,我想起了从龙潭里流溢出来的龙女牧羊、柳毅传书的迷人神话。当年,龙女一定就住在这潭深处的水晶宫里,龙潭不就是美丽的龙公主的眼睛吗!那豪侠而又多情的柳毅到哪里去了呢?潭边的那棵柳树,也许就是他的化身吧!
龙潭,是妙龄的龙女,也是慈爱的母亲。她孕育出的清清的泾河之水,把柔波曳向大地,去滋润土壤,赢来金色的收获,曳向人间,去洗涤污垢,冲刷出一个明洁的世界。清澈的河水啊,流经山川,流向远方,依然保持洁身自好的品质,于是,形成了“泾渭分明”的自然奇观和人世箴言。
龙潭啊,在我的心目中,你不是江南,胜似江南,于是我把一片乡情倾洒在龙潭的碧水里,然后,从水边拾起一块龙潭名产的水秀石,放在我几上的鱼缸里,撒上麦粒,看绿色渐渐爬满了玲珑的秀石。啊,我将龙潭的绿采回书斋里来了。
[1984年6月、1985年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