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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哲学思想

泰戈尔哲学思想

朱明忠

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是印度现代伟大的诗人、文学家和哲学家,故印度人尊称他为“诗圣”或“诗哲”。泰戈尔一生写了大量的诗歌、小说、散文和哲学著作,在其漫长的创作生涯中,他创造了一个别具特色的哲学思想体系。这个体系容括了他的宇宙观、人生观、宗教观、真理观、美学观和社会观等,他那充满人道主义、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伟大情怀和崇高思想,不仅鼓舞着印度人民,而且对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泰戈尔的思想,渊源于三个方面:一、印度古代奥义书和吠檀多哲学。他早年受到的教育和生活环境已经在他的心灵中播下了印度古代哲学的种子,奥义书与吠檀多的“梵我同一”思想和积极进取、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对他的世界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二、印度教虔信派的泛神论和宗教改革思想。泰戈尔是个诗人,他在青年时代就对虔信派圣贤迦比尔、那纳克和达杜等人的诗篇非常感兴趣,他们诗歌中的那种人格化的、大慈大悲的神,以及在神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对他的哲学创作也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三、西方近现代思想。他还从西方近现代的人文科学、自然科学和人道主义学说中吸收了大量营养,以阐述自己的观点,并常常对东西方思想进行对比。

一、人与宇宙的关系

泰戈尔的哲学是以他的宇宙观为出发点的。他以独特的视角分析了人与宇宙的关系,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述了他的人生观、认识论、宗教观和社会理想等等。人与宇宙的关系,是剖析和理解泰戈尔思想的核心。

人与宇宙,或者说,人与自然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泰戈尔首先对比了古希腊和印度这两种文明的特点。在他看来,古希腊文明与印度文明在对待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古希腊文明是一种城市文明,孕育于城墙之内。城墙这种壁垒把人与大自然分割开了,使人不能自由地接触大自然。同时,这种壁垒也在人们的头脑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会使人养成一种习惯,凡是对屏障以外的东西都会产生怀疑,会认为它们是异己的或敌对的。因此,希腊文明的特点是以征服自然、向自然索取为荣的。他们把城市以外的自然界看做异己的,力求征服自然,向大自然索取和掠夺更多的东西,以供自己而用。另外,他们也认为,自然界的各种事物基本上是无生命的或兽性的,它们没有理智和情感,人是无法与之相沟通的。印度文明与希腊文明不同,古代印度文明产生于森林。雅利安人最初进入印度时,印度是广阔的森林地带。森林首先给他们提供了躲避骄阳酷暑和暴风雨的隐蔽场所,并且也为他们提供了建筑房屋的木材、养殖家畜的牧场、拜神祭火的燃料、赖以生存的水源和食物等。大批的雅利安人部族定居于森林地区,依靠森林而得以生存。因此,泰戈尔说:

在印度,文明的诞生是始于森林,这种起源和环境形成了与众不同的特质。印度的文明被大自然的浩大生命所包围,由它提供食物和衣服,而且在各方面与大自然保持最密切、最经常的交流。

在泰戈尔看来,印度文明有两个与希腊或西方文明不同的特点:(1)印度人与大自然保持着和谐统一的关系。印度人不像希腊人那样与大自然有一种分离感或障碍感。相反,他们生存于大自然、依靠大自然,与大自然保持最紧密的、最和谐的关系。一旦离开大自然,他们就无法生存下去。(2)印度人把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看做是有生命、有感情、有精神的,人与自然界的事物在精神上是相通的,人与自然可以交流和沟通。他说:“任何东西在印度人看来都具有精神的意义。”

因此,泰戈尔不赞同西方人的观点,认为人与宇宙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他主张,人与宇宙是一种和谐的关系、统一的关系。

在从哲学的角度论述人与宇宙的关系时,泰戈尔基本上承袭了印度古代奥义书和吠檀多哲学中的“梵我同一”思想。他认为,宇宙的最高本体是一种精神实体,称之为“梵”,梵是宇宙的本源和基础,世界万物都是它的显现或创造物。在不同的场合,他赋予梵以不同的名字,有的时候称它为“宇宙意识”“宇宙精神”“最高精神”,有的时候又称它为“神”“普遍无上者”“无限人格”等等。在吠檀多哲学中,梵一般被描述为无形式、无属性、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最高“绝对”。泰戈尔作为一个诗人哲学家,他虽然也承认这种抽象的一元论实体,但是在更多的时候,他则从诗人的形象思维出发,把梵描绘成一种人格化的神。在他看来,人不会对任何不能与之实际交往的东西发生兴趣,梵只有是一种有形象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神,人才会敬仰和热爱它。所以,在他的诗歌中,梵不是抽象的形式,而是以有形的形式出现的。他在《吉檀迦利》中写道:

梵就是树木、种子和幼芽,

梵就是花朵、果实和树荫,

梵就是太阳、光明和被光明照亮的东西。

梵无所不在,

世界上的男女都是梵的形象。

在泰戈尔看来,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梵的显现,或者说,是梵的表现形式;梵潜居于万事万物之中,作为它们的精神本质。那么,人也不例外,人也是梵的显现。梵也潜居于人体之中,作为人的精神本质。潜居于人体之中的梵,泰戈尔称之为“我”“个人灵魂”“灵魂意识”“人内中的神性”等等。根据“梵我同一”的学说,既然梵潜居于宇宙万物之中,也潜居于人体之中,那么人与宇宙、人与自然万物在精神本质上就是同一的。人与宇宙,在先天本质上,就是和谐的、统一的、紧密相连的。这也是泰戈尔为什么主张人与宇宙是和谐统一关系的原因所在。因此,泰戈尔说:“人的灵魂意识和宇宙是根本统一的”,“印度人强调个人与宇宙之间的和谐”,“对于他们来说,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伟大的事实”等。

泰戈尔认为,由于西方文明和印度文明在人与宇宙的关系上看法不同,因此这两种文明在塑造国民和培养人的方面也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什么叫文明?泰戈尔解释说:

文明就是各个民族为了按照它最好的理想塑造国民而忙于制造的一种模型,它所有的机构、立法机关、奖惩准则、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学说,都是针对这个目标。西方近代文明通过全部机构的努力试图在身体方面、智力方面和道德方面培养出完美的人来。

按照泰戈尔的观点,西方文明尽一切努力去培养国民,让他们的国民发挥一切才干去占有和利用一切能够得到的东西,在这条道路上他们要克服种种障碍,要与大自然打仗,也要与其他民族打仗,以最终达到他们的理想。与西方文明不同,印度文明的最高理想是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和统一,因此,它所努力培养的人不是追求权力、不是追求财富,而是追求宇宙的最高本质,求得人与宇宙的统一。所以,在印度自古以来最受人尊重的不是国王、皇帝、军事领袖,而是那些抛弃私欲和财产,在森林静修的圣贤们。泰戈尔说:

贤者是什么人呢?“他们是以充满智慧的认识而获得最高灵魂的人;是在统一的灵魂中发现最高灵魂与内在的我具有完美和谐的人;他们是在内心摆脱了全部私欲而亲证到最高灵魂的人;是在今世的全部活动中感受到他(最高神),并且已经获得宁静的人。贤者是全部证悟到最高神的人,他们已经找到永久的宁静,与万物结合而进入到宇宙生命之中。”(蒙达迦奥义书,III, 2,5)

总之,泰戈尔通过东西方文明相比较的方法,阐述了人与宇宙关系的重要性,也表明了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明确观点。他主张,人与宇宙在精神本质上是同一的,人与大自然的和谐统一是人类的最高理想,只有实现了这个理想,人类社会才能获得永久和平与幸福。

二、人的有限性与无限性

泰戈尔还使用了大量的笔墨对人性或人的本质进行了分析。有关人性的观点,是其哲学的核心,这些观点为他考察人生的道路和人类的理想奠定了理论基础。因此,他的人性观在他的整个哲学体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泰戈尔认为,人具有双重性质,既有有限的一面,又有无限的一面,他是有限性与无限性的结合。他在描述人的双重性时说:

他(人)既是大地之子,又是上天的后嗣。

从我的存在的一个极端看,我与石头、木头是一致的,在这点上,我必须承认普遍法则的作用,那是我赖以生存的深深潜在下面的根本基础……然而,从我的存在的另一个极端看,我又区别于万物,在这点上,我已突破类同的分界线,并且只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而存在,我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我就是“我”,“我”是无双的。

不通读泰戈尔的著作,以上这两段话是很难透彻理解的。其基本意思是说:在人的存在中既具有神性(或精神)的一面,从这方面看,他是上天之子,他与宇宙万物,甚至与木头、石头,在精神本质上都是同一的,因此他与大自然在先天上就是和谐统一的;在人的存在中也有非神性(或物质)的一面,从这方面看,他是大地之子,他有许多区别于其他事物的特殊性,因此他单独存在着,往往与大自然不相协调。

具体地说,泰戈尔把肉体和肉体性质看做是人的有限方面,有时他又称它为“有限人格”“有限自我”等。他认为,人的肉体或物质方面是可以用生物学、生理学和心理学来测量和确定的,人的肉体方面正是这三个学科研究和考察的对象。那么,人的有限方面有那些特点呢?泰戈尔指出:首先,有限方面要满足肉体存在的基本需求,如衣食住行,生儿育女,寻求欢乐,保证种群的延续等等,这些都是人的生存所不可缺少的。因此,人要竭尽一切努力满足这些需求,以保证自身的生存。其次,人的“有限自我”有一种强烈发展的自私意识。这种自私意识表现在许多方面,比如说,在物质追求上,人有一种贪得无厌的本性。人总是把占有财产作为自己最大的满足,他的行为和思想、他的爱好和努力往往都被获得财产的意志所支配着,而且任何数量的财富都压抑不住他的贪婪欲望。这种贪婪欲望使人陷入一种对物质的迷恋之中。此外,人的自私意识还表现在其他各种形式中,如沽名钓誉、自高自大、虚荣傲慢、固执己见、嫉妒报复等等。为了满足自私的心理,人有时会达到蛮不讲理的地步;如若他的自私心理受到挫伤,他甚至于会铤而走险或打击报复。其三,人的“有限自我”力图保持自己的独特性。肉体的人由于其自私性,他往往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最有力量的人,要求其他的人服从于他,听命于他,受他的监督等。他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持自己的独特性,力图证明自己高于一切人,从而使自己孤立起来,割断了他与社会的联系。

泰戈尔所谓的“有限自我”,实际上就是指我们所说的“普通的人”或“自然的人”。由于“有限自我”的种种特点,所以泰戈尔认为,它只代表人的低级属性或低级方面,不能代表人的最终本质。

什么是人的无限方面?泰戈尔根据古代吠檀多的“梵我同一”的原理,认为宇宙最高本体梵是一种永恒的精神实体,它是宇宙的本源,世界万物都是它显现的。梵不仅显现了万物,而且寓居在万物之中,作为万物的精神本质。同样,人也是梵的显现,梵也寓居在人体之中,作为人的精神本质。这种寓居在人体中的梵(或神),在吠檀多哲学中被称为“我”或“自我”。因此,泰戈尔把这种在人体中的“自我”或“神性”看做是人的无限方面。同时,他还赋予它许多名称,如“灵魂”“无限人格”“无限自我”“无限者”“生命之神”“普遍之人”“永生之人”“永恒精神”等等。在描述人的无限方面时,他说:

在我们的生命的表面,我们有着个我的永远在流转变换的方方面面,但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个与人类合一的“永恒精神”,是我们所难以直接认识的。

我们已经看到人们英勇无畏地战胜各种痛苦,投身与火的考验,正是为了胜利地向前发展。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呢?人背后的这种力量既不是物质的,也不是心理的,它就是那个使人与神相结合的内部“自我”。

人的“无限自我”有哪些特点呢?泰戈尔认为,人的“无限自我”代表人的高级属性,人的真正本质。它是人的精神方面,是存在于人体内的“神性”,是与宇宙最高本体梵或神相沟通的桥梁。因此,它具有许多不同于“肉体之人”(有限自我)的特性:

(1)它使人具有一种强烈的超越自身的愿望,不断地推动人超越有限的自我。人内部的“无限自我”具有无穷的精神和力量,泰戈尔说它代表着人的“精力过剩”,因为它与宇宙最高精神本体——梵同出一源,极力想恢复它原有的精神状态,所以它不断地推动人超越物质状态,向精神状态发展。

(2)因为人性中有了这个无限方面,人才能不断地渴望解脱和永生。人为什么不顾死亡的存在而勇敢地追求永生呢?就是因为人体内部有一种“永恒的精神”,它原本就是永生不死的。由于有了它的推动,人才不甘心死亡,而不断地追求永生,追求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

(3)因为有无限方面的存在,人才会对大自然发生兴趣。泰戈尔认为,人内在的“生命之神”或“无限自我”与自然万物在本质上是同一的,它们都是梵的显现物,因此它们之间有一种天然的亲缘关系或亲缘感情。在这种“生命之神”的作用下,人会对大自然产生感情,会被大自然的美丽所打动,并对山川大河、花草动物产生爱慕之情。这样,人就会改变“有限自我”的那种蔑视自然、征服自然、要自然服从自己的狂傲心态,从而转向热爱大自然、回归大自然、与大自然和谐相处。

(4)由于有了“无限自我”,人才具有极大的创造力。在泰戈尔看来,“有限自我”或多或少是以机械的方式或预先决定的方式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的,它缺乏足够的创造性。相反,人内部的“无限自我”却具有无限的创造能力,它不仅有创造新事物的能力,而且有表达新概念的能力,以及各种新颖和独特的想象能力。有时,泰戈尔把“无限自我”比喻为人内部的“艺术家”。

概而言之,在泰戈尔的哲学中,人性包括有限与无限两个方面。“肉体之人”代表人性的有限方面,它属于人的低级属性;人体内的“生命之神”或“灵魂”代表人性的无限方面,属于高级属性。人就是一个由有限方面和无限方面而组合起来的综合体。

尽管泰戈尔认为肉体性质代表人的低级属性,但是他与印度古代吠檀多论者不同,他并没有否定肉体的实在性,也没有低估肉体价值和作用。许多古代吠檀多论者认为,肉体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它是束缚灵魂的牢笼;要想使灵魂获得解脱,就必须断灭肉体,消除肉体欲望。与此相反,泰戈尔断言,肉体不但是真实的,而且是“神性的庙宇”。在他看来,人的“生命之神”就寓居在肉体之中,没有肉体存在,也就不能有“生命之神”,因此,肉体就成了“神性”存在的“庙宇”。他还进一步认为,肉体不仅是“神性”存在的场所,而且也是人们进行精神修炼的基地。人们只要不断地进行精神修炼,就可以把肉体性质转化为精神性质,把人的有限方面转化为无限方面,最终获得精神的解脱。为此,泰戈尔说:“我的孩子,在你的可爱的身体中,在你颤抖的心房中,就可以上升到天国。”这句话表明,只要一个人能尽心尽意地进行修炼,在他活着的时候,在现在的身体中,就可以达到精神解脱,根本不需要抛弃肉体。泰戈尔这种对待肉体和生命的态度,说明现代印度思想家早已摈弃了古代印度宗教那种蔑视肉体、轻视人生的愚昧观点,开始重视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

三、人类的命运与证悟的道路

泰戈尔的人性观告诉我们,人有两个方面:肉体的人(有限方面)和精神的人(无限方面)。肉体的人代表人的低级属性,他有强烈的自私意识和独立意识,他会做出许多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事情,从而使自己与他人隔离开来,使社会不能和谐统一。而精神的人则代表人的高级属性、人的真正本质,他具有无限的创造力和真善美的本性,还在本质上有着与大自然的亲缘关系。一旦人的这种本性被揭示出来,人与人之间就会充满爱,人类社会就会和睦相处,人与大自然就会和谐统一。

那么,人类的最终命运是什么呢?泰戈尔认为,人类必须通过各种途径转化自己的人性,使自己的肉体性质转化为精神性质,使自己潜在的“真善美”“和谐统一”的本性充分显现出来,从而使人类之间相亲相爱、幸福欢乐,使社会生活和谐统一、完美无缺。这就是人类奋斗的目标,也是人类的最终命运。他说:

人类的努力就是力求从一种本性上升到另一种本性,只有当他的探索超出个人的倾向时,他的科学才会被建立在普遍知识上;只有当他的努力使他超越了全部个人的兴趣和通常习惯的惰性时,他才能成为一位“世界工作者;只有他与万物的联系,他的爱胜过对自我享乐的追求时,人才能变成一个大我”——一个伟大的灵魂。

当我们意识到我们灵魂中的和谐时,我们对宇宙精神极乐的理解就成为普遍的,在我们生活中对美的表现就会在善与爱中向着无限运动,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最终目标。因此,我们需要永远懂得“美是真,真是美”;我们必须以爱来领悟整个世界……

如何实现人类的最终命运呢?换句话说,如何来转化人性呢?古代吠檀多哲学家一般认为,肉体的欲望和行为是引起痛苦的根源,也是遮盖人内在精神本性的罪魁祸首。因此,他们主张,必须通过各种瑜伽修行,断灭人的七情六欲,消除行为的影响(古称“业果”),人才可以证悟到自己内在的“我”,认识到“梵我同一”真理,使自己的精神本性充分显现出来,从而达到精神的解脱。泰戈尔坚决反对这种观点,认为这种断灭人的思想和行为的做法只能导致人们脱离生活、逃遁现实,走上悲观厌世、蔑视人生的道路。因此,他主张,必须在现实生活中,通过人们的行动和工作,去转化肉体表面的自私性,去揭示内在的“自我”,使其真善美的精神本性充分发挥出来,最终实现人类的命运。

泰戈尔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他有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他认为,人的生活充满欢乐,生活本身就意味着欢乐,只有充分体会到生活欢乐的人,才不会谈论人生的悲哀,才能竭尽全力地坚持自己的生命,在生活和工作中以乐观的态度表现自己,如同一位凯旋的英雄昂首阔步地在生活的大道上进军。他说:

这种生命的欢乐,工作的欢乐,对人类来说,就是绝对真理,把它说成是我们的幻觉,并且说除非我们抛弃它,否则就不能走上自我证悟的道路,这些都是没用的。离开现实的世界,企图获得对‘无限’的证悟,将永远不会有丝毫益处。

他还进一步阐述道,人类生命的欢乐在于运动,运动则意味着人体要与自然界进行内外交流。为了生活,身体必须与外界的阳光和空气保持多种关系,这不仅能获得生命力,而且也表现出生命力。另外,生命的欢乐亦在于创造性的工作。人在工作和劳动中,不仅可以创造出新的事物,而且还可以释放出他内在的美、内在的善和内在的才华,并从中享受到极大的欢乐。他说:

先哲们告诫我们:为了工作我们必须活着,为了活着我们必须工作,生命和行动不可分割地联系着。

正像诗人的欢乐在他的诗歌中,艺术家的欢乐在他的艺术中,勇敢者的欢乐在他的胆量外溢中,圣贤的欢乐在他对真理的洞察中,欢乐永远表现在他们各自的行动中,证悟梵的人的欢乐也是在他每天的、全部的、或大或小的工作中,在真、善、美和和谐中力求显现无限者。

在泰戈尔看来,一个人要使自己表面的自私性转化为真善美的本性,要使肉体性质转化为精神性,不需要脱离社会和生活,就在日常的工作和劳动中,不断地磨炼自己,克服自私欲望,培养为他人服务的精神,从而来证悟自己内在的“神性”或“无限自我”。因此,他把这种为他人服务的工作叫做“在行动中证悟”。有的时候,他还提出“在爱中证悟”和“在美的感受中证悟”。其实,这后两种提法只不过是对前一种提法的补充。“在爱中证悟”,主要是从一个人道主义者的角度出发,强调一个人要有博爱精神,在爱他人的过程中去证悟自己内在的“神性”。“在美的感受中证悟”,则是从一个诗人或艺术家的角度出发,强调在艺术的创造中,在创造美和感受美的过程中,去体悟自己内在的“无限者”。泰戈尔认为,无论“在行动中”、“在爱中”,还是在“在美的感受中”去证悟内在的“神性”,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里有一个自我牺牲的过程,最初的自我牺牲往往是痛苦和勉强的,必须坚持下去,一旦这一过程变成习惯时,它才能成为欢乐的源泉,他描述这一自我牺牲的过程时说:

它(自我牺牲,多少是被迫的)就像是摘一个不熟的果子,你不得不拧它下来,并且折断了树枝。但是,当一个人有了爱的感情,施舍对他来说便成了愉快之事,就好比果树献出自己成熟的果实一样。

四、人的宗教

为了实现他的人生理想,为了达到人类的最终命运,泰戈尔还提出,要在人类社会建立和推广一种新型宗教,名曰“人的宗教”。

泰戈尔对宗教有一种特殊而复杂的感情。他自幼生长在浓郁的宗教环境中,深受印度教神明、经典和生活习俗的熏陶,青年时代还曾加入到他父亲领导的印度教改革团体——梵社中。他是一个有神论者,崇信神灵,相信宗教的作用。但是,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以及视野的扩大,他逐渐对各种宗派主义和教条主义的宗教开始厌烦,并对它们所宣扬的种种愚昧、迷信、野蛮和无知加以抵制和反对。他不满意各种现存的宗教,所以他力图创立一种新型的宗教,一种不受任何教派、团体和民族限制的,能够真正使人获得精神解脱的宗教。这就是他提倡“人的宗教”的原因之所在。

泰戈尔生活的时代,正是印度国内伊斯兰教与印度教的教派冲突日益尖锐的时期。两大教派之间的残酷斗争和流血冲突使他深感震惊,这种斗争所造成的民族分裂和社会混乱也使他感到痛心。因此,他坚决反对教派主义的宗教。他认为,教派的斗争和冲突,实质上,乃是少数人为了争夺实利的斗争。一些教派主义的头目,打着为本教派争取利益的旗号,鼓动信徒与其他教派去争斗,实际上争夺来的仅仅是他们少数上层分子的政治和经济利益。这些少数人往往为了自己的利益,煽动信徒狂热的宗教感情、向他们灌输分裂、仇恨和敌对的情绪,以至于不惜造成社会的动乱和民族的分裂。在揭露教派主义的本质时,他说:

宗派主义是以宗教本身去制造人们之间的隔阂,削尖了的武器也是为了兄弟们的残杀。……因此,宗派主义是危险的世俗形式,它要求在自己狭窄的围墙内对所要阐明的思想具有唯一的权利,并以神的名义拒绝承认神是为大家的。

泰戈尔还反对禁欲主义的宗教。他认为,宗教不是遁世,而是生活和存在。宗教应当使人体验到人与大自然的亲缘关系,培养出一种普遍之爱的感情。如果人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生活,那么这一点又怎么能实现呢?实现了,又有什么用呢?因此,泰戈尔说:

我不需要在断念弃欲中达到解脱。在成千次欢愉的约束中我感到了自由的拥抱……不,我永远不会关闭我的感官的大门。视觉、听觉和触觉的欢乐也包含着你的欢乐。

不,我的朋友,无论你说什么,我永远不会做一个苦行者……不,朋友,我永远不会抛弃我的炉火和家庭而隐居森林静修……如果森林的寂静不因有柔声细雨而加深。我决不会做苦行僧。

由于泰戈尔对现存的各种宗教都不满意,所以他极力想创立和推行一种新的宗教。他把这种新宗教称为“人的宗教”。那么,“人的宗教”到底有什么特点呢?

泰戈尔并没有给“人的宗教”下一个明白而准确的定义。他在《人的宗教》一书中,论述他对宇宙、人生、社会和人类命运的种种观点,也论述他对宗教的看法以及他提倡的“人的宗教”。综观这本书,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泰戈尔所谓的“人的宗教”,简单地说,就是人们通过日常的工作和劳动,不断地克服自私意识,证悟自己内在的“神性”或“无限自我”,充分地显现自己“真善美”的本性,在与世界的交往中表现出“普遍之爱”的伟大情感。这种宗教,从本质上说,就是一种“证悟人的内在神性”或“转化人性”的宗教。

“人的宗教”不同于以往任何“制度化的宗教”,它的基本特点是:(1)这种宗教的信仰对象不是任何神灵或偶像,而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即泰戈尔所设想的那种人体内部的“神性”或“无限人格”,那种被肉体遮盖起来的“真善美”的本性。只要人在“无私的行动中”“在爱中”证悟到这种本性,他就能与他人、与社会达到和谐和统一。泰戈尔说:“宗教就在于人们努力培养和表现人性中所固有的本质和永恒者,并且对它们产生信仰。” (2)这种宗教把奥义书视为经典,崇信奥义书中“梵我同一”的真理,把“梵我同一”的真理作为其宗教实践的理论根据。(3)这种宗教没有任何组织形式,没有庙宇,也没有专职的神职人员。它完全是一种自由的信仰,任何人只要追求“梵我同一”的真理,就可以实践它。(4)这种宗教不举行任何祭祀仪式,也没有什么清规戒律。它只需要其信仰者,认真地通过自己的无私行动,来证悟自身内在的“神性”和“无限者”就行了。鉴于以上特点,可以看出,泰戈尔所谓的“人的宗教”实际上并不是什么一般意义上的宗教,而只是一种实践方法,一种为了实现其人生理想的实践方法而已。

总之,泰戈尔是现代印度最伟大的诗人、文学家和哲学家,他给人类留下了一笔极为宝贵的精神遗产,在这些遗产中他的哲学思想也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他的哲学思想不仅充满着热爱生活、热爱人民、热爱大自然的伟大情怀,而且也蕴涵着崇高的人类理想以及“普遍和谐”和“普遍之爱”的人道主义精神,这些精神将永远鼓舞和激励后人为美好的未来而奋斗。

朱明忠,中国社会科学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