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家的泰戈尔
杜元载
概说
泰戈尔已经度过了他震荡的、摇曳的海洋生活,登到我们五色国旗的土地上面了。他所到的地方如上海、南京、济南等处,都是热烈虔敬地去欢迎他,踏破楼板地去听洪钟般美丽的声音。喔!他现已到了朔风卷地、黄沙扑面的北京来了,我在此杳无生气的沙漠中,过我这干燥无味的教书匠生活,忽然得到了这灵魂安慰的诗人,不禁欢欣鼓舞,生机勃勃起来!世人都知道他是现代印度的一个伟大诗人。可是他同时又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哲学家、宗教家和社会改革家。泰戈尔之所以为泰戈尔,是合诗人、教育家、哲学家、宗教家和社会改革家而成的。
他的思想是超出现代机器化的范围,而独树一个新的旗帜于东亚。我们现在在思想界上,无论论文、教育、哲学、宗教等,都感得陈腐、溃败不充足的现象,泰氏能给我们这新鲜而丰厚的酒食,我很感谢他!我愿他高树他的旗帜,打着铜鼓,一步一步引我们到那新的路上去!
泰戈尔教育学说之根本观念
我在未述泰戈尔的教育学说之前,便想及印度是统治于英国帝国主义的政权之下,其教育不过是养成亡国式的奴性罢了。所以泰氏有鉴于此,在1907年时,即杜绝政治关系,而以教育为救亡的工具,以运用印度式教育为改造人民的先声。既不慑于英王的威权,实行英国规定的同化教育;又不抄袭任何国家的教育制度,做他们独一无二的法门。泰氏的教育学说,是合印度的教育学说,是真正印度人的教育学说。印度虽灭,她们独立的教育精神,依然如喜马拉雅山之高,与恒河不断的奔流之久!
1942年,泰氏在鲍尔瀑地方,办了一所学校,校名即为以前他父亲用来静养的和平之院。他的教育家学说之根本观念,是建设在自由与爱的上面,所以他对于教育的实施,都是“自由”与“爱”的表现。他说:我们的小孩子在树下铺了席子,在那里读书。他们的生活,力求其简单。这个学校建立在大平原的大原因,即在于要远远地离开了城市生活,但在这一层以外,我更要看小孩子们与树木一同生长,因此两者的生长之中有了一种和谐。在城市里看不见什么树,他们是为城墙所限禁的,城墙不会生长,石块与砖头的死重压抑了儿童天性里的自然的快乐。
我在学校里,并不会得到最好一类的孩子,社会看这个学校为一个刑罚的所在。大部分的学生都是因父亲不能受管束,才能把他们送到这里来。
他们牵牛去到牧场上,采集柴薪,摘取果实,对于禽畜能亲切地培养,并且他们的精神同他们教师的精神,一同的发育和生长。
前面已经把泰氏整个教育学说,用“自由”与“爱”包括了;现在就从这里面研究他对于教育的目的、课程、教学和训育,到底是怎样主张的。
A.教育的目的
教育最大的目的,务必尊重儿童自发的活动,听他们的自由;若儿童自身不负责任,虽教授法好到十二分,于儿童亦无所裨益!泰氏说:“教育的主要目的不在于解释意义,而在于去敲那心的门。如果我们问一个儿童,叫他叙说出在这样的敲门时,他心里所感觉的是什么,他便会说出些非常聪明的话来,因为内部所发生的感觉是比他所能用言语表白的更为伟大。”
服务也是泰氏的教育目的。教育的效能,不仅在使人有精深的思想和知识,而犹在使人有明澈的服务观念。有了明澈的服务观念,然后个人得用适宜的手段促进社会的福利。
在和平之院里的较大的儿童,受了泰戈尔的影响,常常跑到邻村去,救济穷困的居民。他们为村中的小孩子们创设了日校与夜校。当村人疾病的时候,他们看护他们如一个亲人。在炎热的夏天,他们为村人建筑住屋,好像苦工忙于其职似的。这种精神,就是泰氏苦心孤诣所极力提倡的“爱”的使命。
B.课程
课程是什么?课程的功用是什么?知道了课程的意义和功用以后,然后才能了解泰氏对于课程的主张。课程就是学校所选择而欲传递的经验,换一句话说,就是供教育者的参引和运用的。它的功用使教者知道数种经验,择其适于儿童心理和社会需要的,教授给学生。否则所授非所收,所学非所用,何贵乎课程来!所以教育者须用课程而不为课程所用,宜以课程应学生,不宜强学生就课程!泰氏说:“我们夺去小孩的大地,去教他地理;夺取他们的语言,去教他们文法。他渴望的是叙事诗,但他被供给的是事实和每日的记录;他生活在人类的世界中,但是罚他到生产留声机的世界,去赎他在无知觉中生产下来的原始罪过。”
泰氏又反对教科书的制度,他说:“我们染了用树叶掩闭我们心窗的习惯,并且书中熟语的膏药已贴进我们心里的皮肤,使他不能通过一切真理的直接结合。无论如何当教育的初期,儿童要想求着他们真理的功课,必定要直接经过一切人和物!”
C.教学
泰氏的教学法,是极端排斥外面的刺激,而诉之人与人心灵的交通。因为教育贵能使教师与学生间的心灵的交通,所以泰氏的教学法,重感情而不重理智。他教授儿童学诗歌,先唱给儿童们听,于是他们自愿地成群地来学。当他们高唱入云的时候,或坐在一处,或在月夜天空下,或在夏天疾雨的阴影中。泰氏说:“我用散文或用诗曲著的新东西,不论是什么题目,当我们向教员们读解这些的时候,他们预备在一间房子来听。这个使他们很有裨益,对他们绝没有丝毫强迫,若不召请,他们更觉得烦闷。”
泰氏又主张对于儿童,宜用扮演的教学法。因为扮演能增加儿童们的想象和模仿的能力,对于教学上有极大的帮助。他说:“儿童们在戏曲扮演中各扮演一角,很使人惊讶他们有优伶的天才。因为他们在历史的艺术中并没有直接的训练。他们天然得到扮演戏曲的精神,求得详细的了解和同情。”
泰氏的教学法中,一种最惊人的事实,在教育史和教授法的书中,不能摘出一段相似的是什么。这种事实就是泰氏的教育学说中最精彩的部分,也是泰氏对于教学上的一大贡献。他说:“我们学校的生徒很熟悉树木外表的本能的知识。依这最小的接触,他们知道在一个分明无款待的干枝上看出立脚点;他们知道怎么还能够自由拣取树枝,怎么去分配他的体重,恰好使拣选的树枝胜任不败。”
D.训育
和平之院里面的教师和学生,好像父子兄弟的友爱。泰氏对于训育的目标,是在增进儿童如何解决他自身困难的能力,所以无论事的大小,率有儿童自动的设法经营和建设。
儿童在学校里面,早晨起身很早,有些在天亮以前。行了一会儿运动,他们自己去汲水沐浴,然后做祈祷,唱赞美歌,行简单的朝食,每日的早晚,又有十五分钟的静坐。他们的饮食起居和工作,好像深谷中的清水,一滴一滴地自高坠下,锵然成金石声,不疾不徐,齐若串珠。学生自治又是和平之院认为最完美最高尚的训育方法。学生中间,有犯事的,他们便互选裁判官开庭审讯,泰氏及其他教师们,不加干涉,听他们自己处理和执行,因此遂能收学生自治的实效。学生自治却能培养儿童的同情及正确的判断力,且能使儿童有社会的观念及处世的才能。但是行得不好,易滋流弊,因为学生和学生间无彻底的服从和真正的领袖之人才。和平之院的儿童,真能恪守和服从,当被告受裁判官审讯的时候,常能认罪,并自愿任扫除,自愿于若干日内,离开众人行孤独的生活,是真能彻底地服从和极愉快地改过!泰氏是主张自然主义的,观他提倡儿童们的跣足,即足以见之——他说:“我们的足踵,使我们在地面上行动和立定。从我们起头穿靴的那一天,便减少了我们双足的目的。因它们责任减轻,失了它们的尊贵,并且纵容它们借助于短靴、滑靴,以及一切价值和形状不同的靴子。”
我不是主张人们完全放弃脚的装饰。但是我确信儿童们跣足都不是剥夺他们的教育,是给予天然自由的价值,那是毫无疑义的。在一切肢体中唯有足是最适用于他们的触觉,亲切地知晓那地面。因为大地有极柔和的表面,给她的恋爱者——足——接吻的。
无论有什么思想,什么学说,总有造成此学说和此思想的背景。而这种思想和学说,必与当时的环境互相衔接,然后乃难能可贵。泰氏的教育学说的背景是什么?因为什么原因产生的?我想读者必有这种疑问,现在就假定因自然环境的影响、社会环境的影响和世界潮流的影响,作为泰氏学说之产生的原因,而分述于下。
甲、自然环境的影响
泰氏所处的地方,他学校所在的周围,都是清秀而幽雅的环境,与自然界极密切地接触着。他对于自然界极尽观察、研究、爱恋的能事,所以他的思想和学说,受自然环境的影响很深。“我现住在我的家庭里。这里我做了我自己及我时间超绝的主人。那个家庭如我的旧大衫一样,异常地舒服。我在这里,喜欢怎样想便怎样想,且随我的心意去幻想。我坐在椅上,足放在桌上,我的心灵,沉泛在这天色斑丽、光明辉照的暇日里了……实在的,我非常亲爱这个柏特玛河,她的怎样地荒芜,怎样地广袤无垠,我觉得如骑在她的背上,爱恋地在拍着她的头颈。”
这个河与她的两岸,安慰这诗人的灵魂,使他的思想起了无垠的变化,沉醉在自然的环境中。他的学校的四周,是个广漠的乡村,田野的平铺,无数的高山和小丘带着红色的沙砾和各种小圆石;向南不远,在乡村的近旁,通过一排棕树的间隙,看见铜青色的水面。他爱恋他所住的地方,不愿来生生活在欧洲受那物质的压迫,那机械主义、实利主义束缚了他逍遥自在的思想。他说:“我来生还能生活在这多星之天的底下吗?我来生还能够这样地躺在一只舢板上吗?在我们黄金彭加尔的哥拉河上吗?——我是最怕我将来生到欧洲去,因为欧洲的人心是坚硬的,在他们坚石所筑的心里,决无丝毫空地以植柔美的藤蔓,或一根无用的绿草。”
乙、社会环境的影响
泰氏哀祖国沉沦于万劫不复之地,在少年时代,即常常秘密与他的朋友讨论挽救的方法。他因为要养成勇敢的精神,所以时常出去打猎,做劳苦工作。他因为要他的儿童身体强健,热天叫他们在太阳下面跑了好几里路,冷天也在屋外,除了疾病的时候以外,都不穿鞋袜,有的时候,他们一次能走到二十几英里的路。他为什么要提倡这种斯巴达式的教育呢?不外乎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吧!
他所作的诗歌,含有极柔和的情绪,和一种坦荡的精神,比那火焰一般的热力,瀑布一般的涌涛的语势有力得多!他说:“如果没有人响应你的呼声,那么独自走去吧;如果大家都害怕着,没有人愿意和你说话,那么且对你自己去述说你自己的忧愁吧;如果你正在荒野中旅行着,大家都蹂躏你、反对你,不要去理会他们,你尽管踏在荆棘上,以你自己的血,来浴你的足,自己走着去;如果在风雨之夜,你仍旧不能找到一个人为你执灯,而他们仍旧都闭了门不容你,请不要在心,颠沛艰苦的爱国者呀,你且从你的胸取出一根肋骨,用电火把它点亮了,然后跟随着那光明,跟随着光明呀。”
丙、世界潮流的影响
血肉横飞的欧战,是人类的羞辱,是崇拜国家主义者的弱点。泰氏登高一呼,想唤醒世人仇视嫉妒的大梦,他相信人类是一体的,人类是超乎于一切国家之上的。国家的、种族的各种分子,以及他们在人类社会里的合作是宇宙和谐的发展的要素;正如人体的各类机关,它们的区分与合作,为人类的健康的发展的要素一样。他在英国人与爱尔兰人的欢迎席上说道:“虽然我们的言语不同,我们的习惯不同,而在根底上我们的心是一个……东是东,西是西,但这二子必相遇于友爱、和平与相互了解之中;他们的遇合且将因他们的不同而更有效果;他必会引导这二子在人类的公共祭坛之前行神圣的结婚礼。”
泰氏的思想是起死回生的秘方,是救世界人类的猜疑、嫉妒、欺诈的灵药,那种国家主义和侵略主义是自杀的主义,是飞蛾扑火自烧身的主义,还值得一顾吗?但是这国家和种族的思想,侵入到人的骨髓里面去了,他们现在正在那里睁他们的怒眼看着呢!我叙述泰氏的学说,我的心灵充满着爱的神,世间什么事都是虚伪的,唯有爱是真的。我很愿一切人类都有这个爱,更愿我们研究教育的人们把这个爱输入后代国民的脑中,变成一个爱的人类。在泰氏所著的《优盘尼塞》中有几句话:“世界是从爱中生的,世界是被爱所维系的,世界是向爱而转动的,又是进入于爱之中的。”
原载《晨报副镌》,1924年5月7日、9日、10日
杜元载,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