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门依易生韵(十一首)
(一)
江南花草尽愁根[1],惹得吴娃笑语频。[2]
独有伤心驴背客[3],暮烟疏雨过阊门[4]。
题解
这组诗初刊于1914年5月《南社》第九集。关于这组诗的创作时间,当为1913年6月,其时曼殊与郑桐荪同游苏州。是月又与沈燕谋同游舜湖,之后,即至盛泽郑桐荪家,旋又至苏州郑仿春家编《汉英辞典》与《英汉辞典》,这组诗大约作于这个时候。至于姚鹓雏说:“实在是在上海做的。”这组诗可能是误会,或许是曼殊7月在上海修改,发表时被他看到了。至于这组诗发表与创作时间上的这种差异,沈燕谋于1927年复函柳无忌,内云:“曼殊中年以后,好弄玄虚之习,与日俱深,假名臆造之事,随处发生。”又云:“曼师诗中有《吴门易生韵》诗二三十首(今仅存十一首——注者),作此诗时,实在盛泽桐兄(指郑桐荪——注者)家,易生则燕谋别字也。燕谋初未作诗,偶与曼殊师谈得高兴,曼师竟以《依易生韵》为题。后在上海报纸发布,友人乃向燕谋索原诗者,燕谋无以应;告以原因,相与一笑而罢。”(柳亚子《苏和尚杂谈》)
从题材上看,这组诗当属怀古之作。曼殊悲天悯时,吊古伤今,格调沉郁,辞气哀怨。在令人窒息的时代阴霾的重压下,诗人的心头有着太多的怅恨、悲慨和忧伤,这一切很难用语言直接描述,而曼殊的卓荦之处就在于他通过“咏史”,找到了两者之间的接合点,“咏史”使诗人特定的感情客观化与对象化,这时,诗中一系列意象的灵动组构自然而然地渲染出一种情调、一种氛围,于是,那不可控抑的情感之流顿然充溢于意象之中,达到了“物色万象,爽然有如感会”(《文镜秘府论》)的效应。
或言之,诗人将他那种“必有应说”的“人心至感”,化进了漫游江南时的复合感受之中,建构出一个无限幽怨、深隽的意境,使我们从中深刻感受到一种凄美的情愫和沉重的太息。无怪乎郑桐荪在《与柳无忌论曼殊生活函》中对此备极称道,认为“曼殊诗多绝诗,风韵极佳,有神无物,而味隽永,愈读愈见其佳”。
吴门——苏州的别称,为春秋时吴国的都城。易生——沈一梅,字燕谋,号易生,江苏南通人。1913年曼殊在安庆安徽高等学校任教时的同事和好友,同编《汉英辞典》,后又在上海第一行台同住颇久。《燕子龛随笔》:“燕君者,通州沈一梅,方正之士也,肄业美国惠斯康新(今译威斯康星)大学。”关于易生与曼殊相处的经过,沈燕谋在1927年复柳无忌信说:“燕谋识曼师在民元(1912年)之秋。其年11月即同赴安庆,年底在上海度岁。次春,又同去皖,夏初东归。4月以后,则在盛泽,与桐兄等三人共编《汉英辞典》,历4月而毕事,复至上海。” 依某人韵——按照某人诗的韵脚作诗。
注释
[1]愁根——引起忧愁的根由。
[2]吴娃——古代称吴地(江苏一带)的美女,其他如秦娥、赵姬、越艳,皆指美女,人以地分;若易地易人,则两失谐调,赏诗者不可不措意。刘良注左思《吴都赋》“幸乎馆娃之宫”。刘良注:“吴俗谓好女为娃。”此句着一“惹”字,寄慨遥深。吴娃无知,宜不解悲欢,而诗人俯仰兴亡,则不堪为睹;吴娃的“笑语频”更反衬出诗人吊古伤今的作意。
[3]驴背客——原为宋代诗人陆游自指。曼殊《燕子龛随笔》:“山寺中北风甚烈,读《放翁集》,泪痕满纸,令人心侧,最爱其‘衣上征尘杂酒痕,远行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一绝。尝作《剑门图》悬壁间,翌日被香客窃去。”按:此处系作者借以自指。1913年1月.曼殊自上海驰函柳亚子信云:“昨日从吴门驴背上跌下,几作跛足仙人矣。一笑!”柳亚子《苏和尚杂谈》:“曼殊1912年冬天第一次到盛泽时……嘉兴到盛泽……坐的是民船,碰着大逆风,船夫上岸拉纤,他也要去拉,一个不小心,扑通一声,丢到水里去了。好容易救起来,西装皮大衣已全湿,到盛泽后,在火炉上烘干。后来从盛泽还上海,经过苏州时,又从驴背上跌下来。拉纤下水,骑驴坠地,倒是一个巧对。”
[4]阊门——苏州城西北门。《吴越春秋》:“阊门者,以象天门通阊阖风也。”此处指代苏州城。
(二)
碧海云峰[1]百万重,中原何处托孤踪?[2]
春泥细雨吴趋[3]地,又听寒山夜半钟。[4]
注释
[1]碧海云峰——形容海深山高。
[2]中原——原指黄河中、下游地区。这里借指整个中国。托孤踪——即(无地可以)寄托孤独的行踪。按:曼殊一生,不独其身世畸零,即其行踪亦如孤云般无所凭依,东飘西泊。
[3]吴趋——指古吴国辖地。古歌有《吴趋曲》,晋·崔豹《古今注》:“《吴趋曲》,吴人以歌其地也。”
[4]寒山夜半钟——语出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寒山,苏州名胜之一,在苏州城西,为支硎山的支脉。《清统志》:“苏州府:寒山寺在吴县西十里枫桥,相传寒山、拾得(唐代两位高僧——注者)尝止此,故名。内有寒山、拾得像。”按:曼殊身为诗僧,常擅将钟声入咏,借以传其遗世之情、超旷之致。又,末句着一“又”字,表面看来,不外乎一种客观描述,意谓作者自己孑然一身,跋山涉水,于迷离惝恍中不觉又来到了撩人愁思的苏州。但结合上文(一二句)来看,由于作者“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感,见乎言表”(谢榛《四溟诗话》),故“又”字一出,顿时生发出一种羁旅愁思与似幻似真的生命飘忽之感,百载之下如闻叹息声也。
(三)
月华如水浸瑶阶[1],环佩[2]声声扰梦怀。
记得吴王宫里事[3],春风一夜百花开。[4]
注释
[1]瑶阶—— 玉石阶砌。
[2]环佩——古人所佩之饰物。此处系指因流水而引起的幻觉,与唐人柳宗元“闻水声如鸣佩环”句颇为相近。在构思方法与意境上,则与唐人杜牧《沈下贤》:“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佩月如襟。”杜甫《咏怀古迹》:“环佩空归月夜魂”同一机杼。
[3]吴王宫里事——指春秋时代吴王夫差迷恋西施,沉湎歌舞,而招致亡国的惨祸。李白《乌栖曲》:“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晚何!”
[4]春风一夜百花开——形容吴宫夜以继日、轻歌曼舞的繁华景象。末句的审美效应来自一种“盛”与“衰”的强烈比对关系:其显在文本是借宫中上林苑的花草繁盛暗喻吴宫歌女宴饮歌舞的盛况,而其潜在文本则是对吴王骄奢淫逸终至亡国的历史悲剧的讽喻。比对的妙用,更强化了诗人不胜今昔的无限感慨。
(四)
姑苏台畔夕阳[1]斜,宝马金鞍翡翠车。[2]
一自美人[3]和泪去,河山终古是天涯。[4]
注释
[1]姑苏台——据《述异记》载:夫差筑此台,耗费甚巨,横广五里,三年乃成。相传姑苏台上建有春宵宫,吴王夫差与西施彻夜饮酒作乐。又作天池,池中造青龙舟,舟上盛设鼓乐。夫差与西施尽欢于水上。后越国攻吴,吴太子战败,台池俱废。夕阳——为古典诗歌中极常见的意象,此处既指代荒凉冷落的景色,亦为昔日威势没落的象征。语本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2]“宝马”句——指吴国当年拥有装饰华丽的宝马,车辆则饰以绿玉。吴国昔日之繁盛,从侧面写出,升平熙皋之象,足可想见。
[3]美人——指西施。相传越灭吴后,西施随越臣范蠡乘轻舟桴于五湖,莫知所终。一说其沉水而死。两说于此均可解。
[4]河山终古是天涯——此句意谓一自西施挥泪离宫,吴国的山山水水对她来说,就变成遥不可及的天涯了。此处“终古”与“一”相呼应,而三四句的悲慨又与一二句的“幻境”形成呼应,更强化了吊古的作意。
(五)
万户千门尽劫灰[1],吴姬含笑踏青来。[2]
今日已无天下色[3],莫牵麋鹿上苏台![4]
注释
[1]劫灰——见《为调筝人绘像》注。此句似胎息于《三辅黄图》:“武帝太初元年,相梁殿灾。粤巫勇之曰:‘粤俗有火灾,即复大起屋,以压胜之。帝于是作建章宫,废千门万户。”
[2]吴姬——姬,女子的美称。踏青——清明节出游郊野。因每每要踏着嫩绿的春草而行,故称“踏青”。此句着一“含笑”,意谓吴地女子对苏州一带曾遭受过巨大劫难的悲剧历史早已淡忘,故而“含笑踏青”。造物似无情,不以兴亡而更其物态也。
[3]天下色——犹言绝世之姿容。此指吴王夫差的宠姬西施。王维《西施咏》:“绝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4]麋鹿上苏台——指姑苏城圮,崩榛当路,荒葛塞途;昔日的繁盛之地,已成为麋鹿游乐的地方。意为国已灭亡。典出《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越绝书》《合壁》:吴王夫差破越,越进西施,请退军。吴王得西施,甚宠,为筑姑苏台,高二三百丈,五年乃成。伍子胥力谏,不从,伍子胥叹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 麋鹿——北方的一种野鹿。古人称为“四不像”,即角似鹿而非鹿,头似马而非马,身似驴而非驴,蹄似牛而非牛。前人有“故宫游麋鹿,铜驼生荆棘”之说。按:三四句表面上似乎是说:天下已无西施那样的倾国佳人,后人不必再到姑苏台上凭吊了。实则借助“典事”,寄寓对袁氏当权、国势日非的忧愤,所谓“断肠烟柳,莫倚危栏”也。
(六)
水驿山城[1]尽可哀,梦中衰草凤凰台[2]。
春色总怜歌舞地[3],万花缭乱为谁开?[4]
注释
[1]水驿山城——指姑苏一带。水驿:水路的交通站,可供行人休憩之所。
[2]凤凰台——故址在金陵。相传南朝刘宋元嘉年间,有凤凰三只翔集山上,并改山名为凤台山。又据《江宁通志》载:“凤凰台在江宁府城内之西南隅,犹有破陀可以眺望。”唐代著名诗人李白有“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登金陵凤凰台》)之咏叹。
[3]歌舞地——指南京一带。自东晋、南朝在此建都以来,此地酣歌恒舞,曾盛极一时。此句为转折句,意谓昔日的繁华已然消歇,但这片“歌舞地”总是格外地撩人情思。从全诗看,若无此一转折语,前面两句的抒情便会流于虚泛。
[4]“万花”句——万花依然盛开着,千载如斯,但如今“缭乱为谁开?”末句以疑问句作结,诗人将强烈的主体情感移入眼前的景物中,以自然恒常的秩序(“不变”)暗喻古今盛衰的“变”。虽系写景,实则寄慨。诗人余意隐而未伸,语殊蕴藉。
(七)
年华风柳共飘萧[1],酒醒天涯问六朝[2]。
猛忆玉人明月下,悄无人处学吹箫。[3]
注释
[1]风柳——“风”,一本作“花”。飘萧——零落凋残。
[2]六朝——三国的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皆建都南京,史称“六朝”,为公元3世纪初至6世纪末,前后三百余年的历史时期的泛称。后亦兼指六朝亡国悲恨相续不断。
[3]“猛忆“二句——江苏省扬州市西郊,旧有“二十四桥”。相传古代有二十四个美人吹箫于此。此诗系取意于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之本意。按:扬州亦属六朝旧地,此处系由姑苏城的兴亡联想到扬州旧事。玉人,美貌的女子。
(八)
万树垂杨任好风,斑骓西向水田东。[1]
莫道碧桃[2]花独艳,淀山湖[3]外夕阳红。
注释
[1]“万树”两句—— 系从李商隐《无题》“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中化出。斑骓——毛色苍白相杂的马,此指骏马。
[2]碧桃——又名千叶桃。花重瓣,不结果。据《群芳谱》载:“千叶桃,一名碧桃。”
[3]淀山湖——旧称薛淀湖。位于上海青浦区。因湖东南有淀山(宋时山尚在湖中)因以名湖。同黄浦江、吴淞江(苏州河)相通,为白蚬江水流汇而成。此二句意谓夕阳之绚丽远胜于烂漫的桃花。
(九)
平原落日马萧萧,剩有山僧赋大招。[1]
最是令人凄绝处,垂虹亭畔柳波桥。[2]
注释
[1]大招——《楚辞》篇名。王逸《楚辞章句》:“《大招》 者,屈原之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又云:“屈原流放九年,忧思烦乱,恐命将终,所行不遂,故愤然大招其魂……”按:《大招》一篇,实系后人模仿《招魂》而作,并非屈原所作,因与本诗旨无关,故不具考。按:此句承上句而来,一个“剩”字蕴义极深,“赋大招”,乃诗人“所行不遂”的一腔愤懑之迸发。
[2]垂虹亭畔柳波桥——在苏州吴江区东,以垂虹桥得名。环洞七十有二为历史名胜地。《吴郡志》卷十七:“有亭曰垂虹,而世并以名桥。”又据《吴郡图经续志》云:“吴江利住桥,庆历八年,县尉王廷坚所建也。东西千余尺,用木万计,萦以修阑,甃以净甓。前临具区(太湖),横截松陵。河光海气,荡漾一色。乃三吴之绝景也。……桥有亭曰‘垂虹’。苏子美尝有诗云:‘长桥跨空古未有,大亭压浪势亦豪。’非虚语也。”按:在诗歌创作中,由于主体情感的“万物皆著我之色彩”的移情作用,如此绝美的“柳波桥”因被主体化而成为“凄绝”之物。诗人从所处的现实感受出发,在被誉为“三吴之绝景”的“柳波桥”中寄寓着治乱兴亡的无穷悲慨。苍凉怀古,劲气直达,乃咏史之高格也。
(十)
碧城烟树小彤[1]楼,杨柳东风系客舟。[2]
故国[3]已随春日尽,鹧鸪声急使人愁![4]
注释
[1]彤楼——即红楼。多指女子居所,此处似指歌楼妓院。
[2]杨柳东风系客舟——语出《北梦琐言》载鱼元机诗:“蕙兰消歇归春浦,杨柳东风绊客舟。”吴文英《唐多令》:“垂杨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此句意谓多情的杨柳随风飘舞,我的行船几乎被系住了。
[3]故国——即家乡。曼殊一向倾心共和,痛恨袁世凯窃夺国柄。但辛亥革命后,政黯民怨,国势日衰,故有此叹。
[4]鹧鸪声急——《本草纲目·禽部》:鹧鸪“鸣声如曰:‘行不得也哥哥,”后人常以此声拟意,表示行路之难。丘濬《禽言》:“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东去入闽南入广,溪流湍驶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此句以鹧鸪之声暗喻国势窳败,志士衔悲。
(十一)
白水青山[1]未尽思,人间天上两霏微[2]。
轻风细雨红泥寺[3],不见僧[4]归见燕归。
注释
[1]白水青山——泛指苏州一带的山水。语本姜夔《湖上寓居杂咏》:“游人去后无敲鼓,白水青山生晚寒。”
[2]霏微——烟雨迷蒙之状。
[3]红泥寺——寺墙通常粉刷成泥红色,故称。
[4]末句之“僧”,似为诗人自指,暗含归隐之意。按:如果说,文人所志不遂,归隐林泉,尚可视为是一种任情负气的情绪冲动或以退为进的策略转换,那么,曼殊通过“吊古”以“伤今”,益觉前路茫茫,万绪悲凉,故在这组诗的结穴处曲透出一种具有归结性的语义指向——皈依。作为诗人,本来就是“哀乐过于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