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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的边塞绝句

李益的边塞绝句

中唐诗人以善写绝句而享盛誉的是李益(字君虞,748—829)。他尤其擅长写七绝。一些诗评家认为,他的七绝可以与王昌龄、李白比美。胡应麟在《诗薮》中说:“七言绝,开元之下便当以李益为第一,如《夜上西城》、《从军北征》、《受降》、《春夜闻笛》诸篇,皆可与太白、龙标竞爽。”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也说:“七言绝句,中唐以李庶子、刘宾客为最。音节神韵,可追逐龙标、供奉。”而在李益的七绝中,特别值得介绍的是写边塞生活的作品,其中最有名的是下面的一首《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据《旧唐书·李益传》及《唐诗纪事》记述,这首诗在当时曾被谱为歌辞,广泛传唱。诗的前半首“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是一联偶句。从对仗要求看,“沙似雪”、“月如霜”,字义相同相似,有“合掌”之嫌,但并不害其为动人的景语。一方面,这两句中展示的景物有其地区的特殊性,它是受降城外、回乐烽前的边漠风物;还有其视野的特殊性,它是从高高城墙上望出去的辽阔远景;同时也有其时间的特殊性,它是月光照射下的荒凉夜色。“沙似雪”与“月如霜”,看似平列,而有内在联系,正因为“月如霜’,所以才“沙似雪”。这里,由于所写景物是有个性的,不可能是他时、他地或从其他角度看到的景物,因而对读者有更大的吸引力。另方面,两句中出现的又是人所熟悉的边塞地名、人所熟悉的边塞景色。这如霜的月光和月光下雪一般的沙漠,正是触发征人乡思的典型环境。这里,由于所写景物具有普遍意义,就更容易使读者产生共感。

诗的后半首,“不知何处吹芦管”句承上启下,从望中的景物写到耳边的笛声。在《又玄集》和《才调集》中收有戎昱的一首题作《闻笛》的五律,《全唐诗》注云“一作李益诗”,并同时收入李益卷中,也题作《夜上受降城闻笛》。它的开头两句“入夜思归切,笛声寒更哀”,明白点出笛声是“寒更哀”的。而这里写到笛声时却没有多费笔墨去描摹它的声情,只对它响起的方位发出疑问,就既使诗句见摇曳之美、空灵之妙,又使诗句具有更大的容量,为读者留下了更广阔的想象馀地。其实,前两句对闻笛环境的描写,已经对它的声情起了烘托和暗示作用。在这样一个荒凉的环境气氛中,荡漾在夜空的笛声会是多么凄清哀怨,这是用不着讲的。接下来,以“一夜征人尽望乡”句画龙点睛,收结全诗。它不仅让读者看到了作为诗中主角的人,还让读者看到了人物的内心活动,最后知道前三句所描写的景色和笛声在对景闻笛的征人心中起了什么样的反应。句中说夜用“一夜”,说望用“尽望”,表明征人不仅在对景闻笛的刹那勾起了望乡之情,而是通宵都为这一感情所折磨;也表明这不仅是个别人或少数人的感情,而是全体征人的感情。这样,这一结句就更有分量,更显得强烈。至于句中的“征人”这一通称,当然也包括作者在内,所写的既是征人的共同心情,也是作者的自我感触。

就通篇而言,这首诗,语言流畅,音节优美,不枝不蔓,紧扣诗题。诗的前两句描写“夜上受降城”瞭望到的边塞景物;后两句抒写因“闻笛”而触发的征人乡思。从作者的感受来说,一、二两句是写目所见,第三句是写耳所闻,末句是写心所感。从诗篇的内容来说,一、二两句写的是色,第三句写的是声,末句写的是情。从四句诗的组合关系来说,末一句所写的心中情是整首诗的灵魂,在四句中居主导地位,前三句所写的外界的色与声都是为了烘托这一句,从属于这一句的。这里,作者以心中已有的征情、乡思来绘色、绘声,正如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绪论》中所说,是“立一主以待宾”,从而使所描绘的色与声“俱有情而相浃洽”。倒转过来,也可以说,正是这个触目的夜色、入耳的笛声,诱发了征人的望乡之情,对情起了触媒和加重分量的作用。总的说来,在这首诗中出现的景色、声音、感情是密切融合、三位一体的。它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作者用最简炼的篇幅,把目见之色、耳闻之声、心怀之情组成了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使它非常容易地得到读者的共赏,引起读者的共鸣。

对这首诗,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赞叹说:“何必王龙标、李供奉。”宋宗元在《网师园唐诗笺》中更称为“乐府绝唱”。这些话尽管有推崇过高之嫌,但它确可视作李益的边塞诗中的代表之作。此外,众口交誉的还有他的一首《从军北征》: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遍吹《行路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由于李益曾长期投身戎幕,对边塞生活和军旅生涯有亲身的体验,他的边塞诗就与有些人的作品不同,并非出于想象或模拟,而是直接来自生活、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因而对读者有特殊的感染力量。这首诗题作《从军北征》,说明作者也参加了这次远征,正如黄叔灿在《唐诗笺注》中所指出,“‘碛里征人’,妙在不说自己,而己在其中”。而这首诗的感染力之所以特别强烈,还不仅仅因为他身在军中,有真实生活为素材,更因为他善于运用诗人独有的敏锐的观察力,从远征途中耳闻目睹的无数生活素材中选取了一幅最动人的画面,以快如并刀的诗笔把它剪入诗篇,并经过浓缩、提高,注入自己的感情,从而使这样一个壮阔而又悲凉的行军场景更集中、更突出地再现在读者眼前。用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话来说,这正是一个诗人必须兼有的“能观之”和“能写之”的本领。

这首诗开头的“天山雪后海风寒”句是这幅画的背景,只七个字,就把地域、季节、气候一一交代清楚,有力地烘托出了这次行军的环境气氛。这样,接下来不必直接描述行军的艰苦,只用“横笛遍吹《行路难》”一句就折射出了征人的心情。《行路难》是一个声情哀怨的笛曲,据《乐府解题》说,它的内容兼及“离别悲伤之意”。王昌龄在一首《变行路难》中有“向晚横吹悲”的句子。而这里用了“遍吹”两字,更点明这时传来的不是孤孤单单、声音微弱的独奏,而是此吹彼和、响彻夜空的合鸣,从而把读者带进一个悲中见壮的境界。

的后两句“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是这一片笛声在军中引起的共感。句中的“碛里”、“月中”,也是烘染这幅画的背景的,起了加重首句的作用,说明这支远征军不仅在雪后的天山下、刺骨的寒风里,而且在荒漠上、月夜中。这就使人加倍感到环境的荒凉、气氛的悲怆。也许有人对这两句中“三十万”的数字和“一时回首”的描写,感到不大真实,因为一支行军队伍未必如此庞大,更不可能全军都听到笛声并在同一时间回首顾望。但是,植根于生活真实的诗歌,在反映真实时决不应当只是依样画葫芦,为了托出一个特定境界、收到最大艺术效果,有时不但容许而且需要运用夸张手法。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指出:“贯休曰:‘庭花蒙蒙水泠泠,小儿啼索树上莺。’景实而无趣。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景虚而有味。”讲的正是这个道理。李益的这两句诗,如果一定要按照碛上行军的实际人数、按照闻笛回顾的现场情况来写,其艺术效果必将大打折扣。只有像现在这样写,才能充分显示这片笛声的哀怨和广大征人的心情,使这支远征队伍在大漠上行军的壮观得到最好的艺术再现,从而获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境界全出”的艺术效果。这不但不违背真实,而且把真实表现得更突出、更完满,也更动人。

在《夜上受降城闻笛》“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两句中,诗人明点出征人因笛声而触发的是一夜望乡之情;在这首诗中,他却只摄取了一个回首看的动作,没有说明他们为什么回首看以及回首看时抱什么心情,但寓情于景,情在景中。这一动作所包含的感情,既一言难尽,又可想而知。其中有望乡之情,而又不仅仅是望乡之情,还可以包括对行军环境、征人待遇以及对当时兵役制度的不满等等。李益还有一首《征人歌》:

胡风冻合鸊鹈泉,牧马千群逐暖川。

塞外征行无尽日,年年移帐雪中天。

据《旧唐书·李益传》记述,这首诗曾被“好事者画为屏障”。它的后两句可与《从军北征》诗合参。

音响能拨动人的心弦,左右人的感情。托名李陵作的《答苏武书》在叙说李陵陷身塞外的悲惨心情时写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这段话就是写音响的感人之深。长期身在边关的李益,对此有亲身体验,深知边声——特别是边地的乐声是怎样牵引征人的边愁、乡思的。前面的《夜上受降城闻笛》和《从军北征》诗都从这一点着眼下笔,让读者先听到乐曲声,随同乐声进入诗境,在一个特定的音乐环境里,从乐声引起的反应窥见诗中人物的内心世界。他另有一首《听晓角》诗更极言乐声的作用:

边霜昨夜堕关榆,吹角当城汉月孤。

无限塞鸿飞不度,秋风卷入《小单于》。

这首诗的主旨当然还是表达征人的边愁乡思,但诗中只有一片角声在回荡,一群塞雁在盘旋,既没有明白表达征人的愁思,甚至始终没有让征人出场,而是从角声、塞鸿折射出征人的处境和心情。它不直接写人,而人在诗中;不直接写情,而情见篇外。读者自会去想:倾听角声的是谁呢?当然是征人。目送塞鸿的又是谁呢?当然也是征人。而在倾听角声、目送塞鸿之际,征人所触发的感情是什么呢?当然就是纷至沓来的边愁乡思了。

诗的前两句“边霜昨夜堕关榆,吹角当城汉月孤”,是以环境气氛来烘托角声,并暗示它的声情。从这两句诗,读者可以知道:这片角声响起的地点是边关,季节当深秋,时间方破晓。这时,浓霜满地,榆叶飘零,晨星寥落,残月在天;回荡在如此凄清的环境气氛中的角声,其声情会是多么悲凉哀怨,这是不言而喻的。就表面看来,这两句只是写景,写角声,但就写诗的角度而言,是以没有出场的征人为中心,写他的所见所闻,而且,字里行间还处处透露了他的所感所思。首句一开头,写霜而曰“边霜”,这既说明夜来的霜是降落在边关上,也写出了征人见霜时所产生的身在边关之感。次句在句末写到月,而在月后面加了一个“孤”字,这不仅形容天上的月是孤零零的,更是写地上的人看到这片残月时引起的感觉也是孤零零的。这句诗中的“汉月”两字,或作“片月”。也许“片月”两字更能给人以形象感和美感。但就寓意来说,“汉月”一词可能从王昌龄《出塞》诗中“秦时明月汉时关”句化来,寓有“万里长征人未还”的感叹;也可能从沈佺期《杂诗》中“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句化来,寓有兵戈频年不解、空负闺人想望的意思;还可能是以“汉月孤”三字来象征国力日微、国土日蹙的唐皇朝的命运。其中的涵义是耐人探索的。

当人们读这首诗时,读了前两句,总以为将像《夜上受降城闻笛》和《从军北征》诗那样,接下去要由角声写到征人,并进而写出他们倾听角声后的感受了。可是,出人意料之外,诗的后两句竟是:“无限塞鸿飞不度,秋风卷入《小单于》。”原来诗人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寥阔的秋空,从天边的孤月移向一群飞翔的鸿雁。这里,诗人目迎神往,驰骋他的奇特的诗思,运用他的夸张的诗笔,描写这群从塞北飞往南方去的候鸟,听到秋风中传来画角所吹奏的《小单于》曲,也深深为之动情,因而在关上低回留连,盘旋不度。这样写,以雁代人,从雁取影,深一步、曲一层地写出了角声的悲亢凄凉。雁犹如此,人何以堪?征人的一切感受,就也不必再事描述了。

与这首《听晓角》有某些相似的还有李益的《夜上西城听梁州曲二首》:

行人夜上西城宿,听唱《梁州》双管逐。

此时秋月满关山,何处关山无此曲?

鸿雁新从北地来,闻声一半却飞回。

金河戍客肠应断,更在秋风百尺台。

后一首诗也从鸿雁闻声飞回来显示管声的悲凉。但诗中让戍客随鸿雁而出场,并明写他应为之肠断,不免失之显露,不如《听晓角》诗之含蓄有致。

以上这些李益写边塞生活的七绝,总的说来,调子是低沉的,诗情是哀伤的。这有其时代的原因。唐中央政权在安史乱后一蹶不振,内忧外患,接踵而来。李益去边塞从军是在德宗朝;他所去的幽燕一带是藩镇长期割据、争战的地方。这时,中央政权为了应付百孔千疮的局面,地方军阀为了达到扩大地盘的目的,竞相用强迫手段大量征兵。被强迫征募远去边塞的征人必然抱着忧伤的心情。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出现的李益的边塞诗,就不可能像有些盛唐的边塞诗人的作品那样,以轩昂的进取精神为主调了。但军旅生活、征人怀抱又自有豪迈的一面,因而李益有时也发为慷慨激昂之音,写出显示豪情壮志的篇什。例如他的一首题作《观骑射》的五绝:

边头射雕将,走马出中军。

远见平原上,翻身向暮云。

诗篇捕捉住一个在辽阔平原上走马如飞的生动场面,赞美了边塞将士的饶勇矫健。

他的《度破讷沙二首》之一更描绘了一个雄壮的战罢归来的场面:

破讷沙头雁正飞, 鹈泉上战初归。

平明日出东南地,满碛寒光生铁衣。

写得更有特色的是下面一首《塞下曲》: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

这是一首通篇用典故的诗。四句诗分别用伏波将军马援、定远侯班超、晋师败秦于殽和薛仁贵三箭退敌的事,来表达征人誓死报国、坚决抗敌的愿望。

这类壮词在李益的边塞诗中占的比重不大,显示的是另一方面的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