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杨少尹序
【原文】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①,一朝辞位而去。于是公卿设供张②,祖道都门外③,车数百辆;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④。
国子司业杨君巨源⑤,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相去,归其乡。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⑥,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辆,马几匹;道旁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
【注释】
①疏广、受:疏广、疏受,西汉人,疏广为太傅,其侄疏受为少傅。年老同时辞官,百官盛会欢送,一度在封建时代传为美谈。
②设供张:设供帐。陈设供帐举行酒宴。
③祖道:古代为出行者祭祀路神和设宴送行的礼仪。此指饯行。
④赫赫(hè):显著盛大的样子。
⑤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杨少尹,名巨源,蒲州(今山西水济)人。国子司业:国子监的司业。国子:唐代最高学府。
⑥忝(tiǎn):惭愧,愧于。自谦之词。在公卿后:当时韩愈任吏部侍郎,故言“在公卿后”。
【译文】
古时候疏广、疏受叔侄二人,因为已经年老,同一天辞官回乡定居。因而在他们离去当天,朝廷中的公卿们共同摆设宴席,在京都门外为他们饯行,当时车驾有数百辆之多;那时在道路两旁围观的人,多数人都感叹万分并流下了热泪,交口称赞他们清正贤明。汉代的史书记载了他们的事迹以后,而且后世中有擅长绘画的人,后来又画下了他们的画像,流传到今天依旧光彩照人,当时显著盛大的场面清清楚楚仿佛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国子监司业杨巨源君,正以自己善于写诗的才华教导国子监学生,一旦到了七十岁的时候,也禀告丞相辞职回归故乡。世上常说古人和现今的人是不能相比的,而今杨巨源与疏氏二人相比,难道他们的思想境界有什么差异吗?
很惭愧的是我官职位居公卿之后,又恰逢生病不能前去送行,不知道杨侯爷离京的时候,到城门外前去送行的人有多少,车驾有多少辆,马有多少匹;在道路两边旁观的人,是不是也有知道杨侯爷是清正贤明的人而赞叹不已的呢?而史官是不是也大张旗鼓地宣扬他的事迹并为他立传,以此来作为记录当年二疏风光事迹的延续呢?会不会感到失落寂寞呢?我看现在世上没有擅长绘画的人,因而画与不画,就不必去谈论它了。
【原文】
然吾闻杨侯之去,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①,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杨侯始冠②,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③。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④,其在斯人欤⑤?其在斯人欤?
【注释】
①中世:这里指殷、周时期。
②冠:古时男子二十岁成年加冠。始冠:指刚成年。
③《鹿鸣》:《诗·小雅》中的篇名。《鹿鸣》是周朝国君举行宴会时的乐歌。唐代宴请举子亦奏《鹿鸣》,又称鹿鸣宴。歌《鹿鸣》而来:是说以乡贡进士的资格而来到京城。
④乡先生:古时对辞官归故里的老者的尊称。社:祭祀用的乡贤祠之类的场所。
⑤欤(yú):文言助词,表示疑问、感叹、反诘等语气。
【译文】
我听说杨侯辞官离去时,丞相中有爱护而怜惜杨侯的,奏明皇上让杨侯担任家乡河中府的少尹,从而不断绝杨侯享受朝廷的俸禄,而且还亲笔写诗来加以劝慰。京城中擅长作诗的人,也跟着和了诗。还真不知道当年二疏辞归返乡时,是否也有这样的情景呢?古人和现在的人相同还是不相同,就不得而知了。
殷周以后的士大夫,往往以官府为家,罢官后就没有归宿之地了。杨侯刚成年之际,就在乡试中被录取,参加了《鹿鸣》宴并以乡贡进士的身份来到京城任职。现在回到故乡,就可以指着乡间的树说:“那些树是我的先人种的;那条溪流,那座山丘,是我小时候钓鱼、游戏的地方。”故乡的人对杨侯没有不加以敬重的,人们告诫子孙要以杨侯不舍弃故土的美德作为榜样。古人所说的告老还乡之人逝去后可以在乡贤祠中享受祭祀的,大概就是杨侯这样的人吧?大概就是杨侯这样的人了吧?
【赏析】
这是韩愈为送别同僚杨巨源告老还乡而写的一篇赠序。因当时韩愈有病在身没能前去饯行,于是作序相送,意在张扬其事,以振古风,表达对杨巨源的赞赏之情。
文章先略述汉朝贤臣疏广、疏受叔侄二人,因年老同时辞官出京城时,朝廷官员和百姓送行的盛况,当时不仅送行场面热烈,连路旁观看的人也都感动于二人为官清正贤明,甚至“叹息泣下,共言其贤”,而且为了记录这盛大场面,“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所以至今耀人耳目。就此为下文的对照埋下伏笔。
杨少尹和二疏一样,也是年满七十,然后主动求归故里,这是二者相同之处。作者首先肯定其相同之处,不仅是为了提高杨君的地位,突出他归乡的意义,也是为了批驳时人“古今人不相及”的错误观点。
接下来开始展开联想,肯定杨少尹的贤明。因为韩愈当时“遇病不能出”,所以只能想象当天杨少尹主动辞官回乡时的送别情形。显然杨君离去时,既没有看到热烈的送行场面,也没有听到饯行人的热烈赞扬,况且“史既不传其事”,所以“图其迹”的画作当然就更谈不上了。不过作者一句“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如此便将一种遗憾升华,暗示杨少尹主动请辞归乡,从不贪恋官场浮华,而是自有归乡的志趣。
最后又设想杨少尹回乡之后的情景,体现了他对乡人的潜移默化之功,从而突出了杨巨源功成身退、不恋名利的美德,这与某些士大夫以做官为终身职业形成鲜明的对比。
本文在写法上主要是以古鉴今,在映衬之中阐发自己的观点,在流畅分明的叙述中表达含蓄的思想感情,前后照应,言婉情深,令人读之赞不绝口。